多年前的某一天，姜钰一觉醒来，就变成了人。他被人捡到公安局时，看起来有五六岁，话都说不利索。警局寻亲未果，就把他发配到本地的公益福利院去了。院长叫姜孟，一个整天笑呵呵的中年男人。姜钰刚来的时候，姜孟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只知道自己是狗，想起宥宥整体“小狗”“小狗”地叫，就说自己叫小狗。姜孟乐了，想着这个小傻子估计也没名字，就说我给你起个名吧，跟我姓，就叫姜钰。小狗，你以后大名儿叫姜钰，记住了没。姜钰听是听见了，就是没太听明白。姜孟呼噜了一把他的毛没再说什么，光笑。

在孤儿院待了一年，姜钰终于能说清楚话了，还说得挺好。原来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小傻子，没想到实际上还挺聪明的。姜钰刚来那会儿，虽然习惯了当人，但是不知道人和狗是怎么回事儿，还以为人都是狗变的呢，就老跟姜孟和其他小朋友说自己是狗，大家都叫他小狗，谁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才知道只有自己是狗，也不敢再跟别人说自己是狗了，其他人拿这个笑他的时候，就跟着心虚地笑笑。

到了九月份，姜孟跟他说，年纪到了，该上学了。姜钰不想去，他觉得自己是狗啊，为什么还要上学。可是姜孟这会儿倒是有长辈的架子了，说到了年纪大家都要上学的，你不去上学别人都不跟你玩，你以后也没钱买大房子住，就是个流浪汉。姜钰在心里默默说，我是流浪狗。

最后他还是同意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最喜欢的小朋友也要去上学了。不过小朋友还不知道他是人，只知道他是狗。他变成人以前，更小的时候，没有东西吃快要饿死了，就是这个小朋友天天给自己送吃的。后来他到了孤儿院，依旧经常变成狗回那个小区找他。有时候遇到小朋友跟着妈妈，他就不敢上前，因为小朋友说妈妈不喜欢小动物。不过他听到小朋友的妈妈喊他“有有”，他不知道是哪个字。他很喜欢有有，他肯定有有也很喜欢他。有有说他要去上学了，姜钰也突然急切地想去上学。如果去上学，是不是就可以跟有有说话？不要有有一个人自言自语了，他也很想回应他。

姜钰的希望落空了，他只知道去上学，但不知道有那么多学校。像他这样的孤儿只能去上最普通的小学，可是有有不一样，他家很有钱，他去上最好的小学。姜钰难过得很明显，连姜孟都看出来了。姜孟觉得太稀奇了，这小傻狗还有不高兴的时候。他捉住小狗问他怎么了，姜钰老实说自己在外面认识的好朋友去上很贵的学校，自己不能和他一起上学，所以很难过。姜孟大笑，说你小子还能在外面交到什么同龄小朋友啊，整天傻乎乎的。姜钰不说话，翻了个白眼。姜孟又说，这有什么的，这才小学，你好好学习，以后跟他考同一所初中、高中、大学，不就能一直在一块儿了？你不好好学习，钱也没有，朋友也没了。姜钰立刻说，那我一定好好学习，考最好的学校。姜孟的目的达成了，满意地走了。

就这样，姜钰认认真真地开始上学了。他的生活除了上课放学写作业，跟孤儿院的小朋友打闹，就是周末的时候变成狗，跑到有有家的小区趴着等他。有有真的很喜欢他，每次他来，有有都会出来跟他玩。后来他来的时间逐渐就固定下来，只要他跑到院外叫两声，没过一会儿有有就会从大门里跑出来。

姜钰最喜欢趴在院子对面看有有出来时的样子，有有每次出来都是跑着，脸上带着笑，看着心情很好。姜钰看着他笑，自己也会很高兴。但是他不会叫出来，他时刻记得有有的妈妈不喜欢动物，不能给有有添麻烦。有有把他当最好的朋友，什么事都跟他讲。这周在学校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啦，吃了什么好吃的饭啦，妈妈又给自己报了什么兴趣班但自己不想去，每天都有好多事情要做好累之类的。姜钰既觉得有有能得到这么多爱很开心，又觉得有有每天做这么多事情好累啊。他妈妈很严格，有有从来没提过自己有什么“朋友”。姜钰乖乖地把头靠在有有膝盖上，伸着前爪扒拉了两下裤脚。可能有有只会觉得他在撒娇。姜钰在心里默默地说，安慰一下有有，希望有有能轻松一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姜钰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他真的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初中。可是他一点都不开心，他非常难过。他找不到有有了。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就忍不住兴奋跑去找有有，一连去了好几天，都没能见到有有和他的妈妈，那栋房子的灯再也没有亮过。他不愿意放弃，入学以后天天在各个班门口闲逛，也没见到他的有有。他不甘心地跑到别的学校去看，都一无所获。

姜孟看他天天不高兴的样子，又抓住盘问了一顿，竟没想到他还跟那个朋友有联系。姜孟叹了口气，他该怎么跟这个小傻狗解释分离是很普通很无奈的事情，才十来岁的小傻子，哪懂这些。他只知道自己最好的玩伴不见了。姜孟不想说教，他头一次说好话哄小狗，说可能你的小朋友只是有急事才没跟你道别，他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到时候如果他向你道歉，你要大度些，不要生他的气，知道吗。小狗闷闷不乐地说我才不会生他的气，心里也有一丝期待，会不会真的是这样，有有会不会回来找他，他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他等了三年，可是有有始终没有来。姜钰每天都告诉自己，放弃吧，有有不会来了，可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再说，万一他来了呢。他还是会在没事的时候去到那栋房子前，看着荒凉的庭院发呆。姜钰想起有有，仿佛还能看到他朝自己飞奔来的样子。他漫无目的地想，如果有有出现，一定比之前长高很多了。他会和自己一样高吗？是比自己矮还是高？可是想这些有什么用，有有只见过他狗的样子。姜钰又沮丧了。他开始没那么爱学习了，学习再好有什么用，反正也没机会给有有看。如果没有有有，那他随便上一下学，以后找个工作能糊口不就行了，大不了直接变回狗，给姜孟当狗，照看一下福利院，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说是摆烂，实际上姜钰也按部就班地把初中顺利混过去了，踩着线进了重点高中。糊里糊涂地长这么大，到了高中，姜钰还是第一次离开家——如果福利院也能叫家的话。姜孟给他出钱让他住校去了。姜钰一开始不太想住校，虽然有点儿远，但是他是狗，又不怕这点路程。可是姜孟执意要让他去住校，不想让他在路上浪费时间。姜钰拧不过，还是听从安排去上学了。只是他没想到，他竟然能在这个班里见到有有。

姜钰一开始还没注意，后来自我介绍的时候多看了几眼，才发现有有也在这里！他真的跟有有一起上学了！有有比三年前长开了些，但是五官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他。他路过姜钰的时候，姜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就是有有的味道。姜钰有点想哭了。他很想冲上去抱住有有，说自己有多想他，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不来找我。可是他还有理性在，他在有有的记忆里只是一只狗而已。

他听到有有说自己叫池清宥，原来是这个“宥宥”，他误解了这么多年。轮到姜钰自我介绍的时候，他满脑子都只能想到宥宥，胡乱说了几句就下去了。在别人眼里，他只是个成绩倒数说话怯懦不讨人喜欢的同学而已。可是姜钰不在意，他只觉得自己又有学习的动力了。还有，他想去认识有有，不只是以小狗的身份，还有姜钰的身份。

姜钰燃起的雄心壮志没多久就蔫了。在这样人才济济的环境中，他即便努力了，第一次月考也只在班上得了中下等的成绩。他的几个舍友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得知姜钰是孤儿以后，便不着痕迹地远离他。姜钰虽然不在乎这些人，可他从这些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宥宥之间的差距。他没有钱，学习不好，也不太会说话。他知道宥宥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人，可这不代表宥宥一定会跟他这样的交朋友。他现在不再是宥宥唯一的朋友小狗，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姜钰而已。

三年都没有想过放弃的姜钰，却在重新见到池清宥后生出了浓浓的退却和自卑情绪。到底要怎么才能让宥宥多看他一眼，到底要怎么才能把那些过去讲给他听。每次偷偷看向宥宥时，他总是在想这些问题。

就这么抓耳挠腮着，一年过去了。姜钰还是被刚入高中时的问题困扰，比如学习，比如舍友，比如宥宥。他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因为这些事烦躁极了，终于有一天情绪上头把舍友揍了。被班主任批评时，他心里还挺痛快，那人成天招猫逗狗，早晚要被收拾，活该。他只是倒霉成了这个最先受不了的人而已。

“清宥来了？”班主任突然说。

“嗯，麻烦您帮忙签下字，老师。”

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清澈如水，姜钰耳根子都麻了。他循声望去，正好对上池清宥好奇的目光。

他看我了。姜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