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顾胭的角度来看,她参加的一场宴会似乎就是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所以她坐上马车后,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垂眼噤声。
殷琢坐在她侧方的位置,脊背挺直,看起来是在闭目养神。
一时间,马车车厢内安静无比。
最终还是顾胭先打破了这份寂静。
“表哥,可否在下一个街口时让我和浅绿下车?”
浅绿身为她的贴身婢女,自然是跟着她前去登高楼,随侍身边。
只不过因为马车的主子是殷琢,所以浅绿便跟曲明坐在马车外。
车厢隔绝了外头街市大部分的闹嚷,殷琢又耳力极佳,自然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女子的温声细语。
他睁开眼,视线没有回避地落在对方身上,所言之语却没有那般清晰直白:“表妹,你说什么?”
“可否劳烦表哥等会儿知会曲明一声,在下一个街口将我和浅绿放下车?”顾胭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侧首微微抬眼,只不过目光未及对方眼眸便止住了。
殷琢一直瞧着她,目光敏锐,自然没有错过这点细微之处。
他心下起伏,面上却还是维持着八方不动的自若神色,就当是正常关心般说着:“下个街口?如若我没记错,那里有几家店铺生意不错。表妹可是有什么东西需要购置的?这些琐事倒不必劳烦表妹亲自操办,吩咐一声就是了。”
顾胭还没开口,殷琢又继续说了下去:“况且表妹还需休养,该是少些见风才是。”
顾胭略有失语,心想她不能见风还不是刚才在登高楼时他率先说出口的?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顾胭当然知道自己只是在外面走走并不会有任何问题,更别说她还真有必须要下车的理由,全看他怎么做了。
“谢过表哥挂心,只是……总有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表妹不想假借他人之手。”
言尽于此,顾胭并没有再继续多说。
想着刚刚浅绿搀扶着自己上马车时,在自己手心划下专门用来联络的印记,顾胭就知道了自己有亲自去趟曹氏茶水铺子的必要。
下个街口就是通往曹氏茶水铺子的路。
不过目前的情况,倒是还让顾胭有点意外。
从在沈川柏等人面前殷琢几次替她出言时,顾胭就隐隐地察觉出殷琢对她似乎跟之前有些差别;加之刚才殷琢一番关切的话,顾胭觉得,或许这个沈公子还真有助于她成事。
这番算计殷琢自然不知,更何况他此时此刻也无暇思量。
殷琢看着自己身旁作乖巧状的表妹,心底升腾起一种难言的情绪。
——在面对那个沈川柏时,怎么不见她这隐隐的倔意?
殷琢稳着自己的气息,听到她给出的无法拒绝的理由,当然也听出来了她言语之中非要如此的意思。
他没开口应下,目光也在说完话之后就从顾胭身上收回,知矩守礼得让人挑不出来什么错处。
殷琢没说话,顾胭也没吭声。
即便殷琢现在不让她下车,她也可以等到回到殷宅后再出来,只是更麻烦一些就是了。
顾胭刚才非要逆着他的话来,其实也有试探一番的意思,就看着试探结果是否如她所愿了。
两人心思各异,只是在将将行至下个路口时,殷琢抬手,屈指叩响了身侧车壁。
不用他多说什么,马车就停了下来。
顾胭抬眼瞧去。
殷琢眉目平静,嘴边常常挂着的一丝弧度仍然存在着,只是并不像以往那般让人能够通过这抹笑意感受到如沐春风的亲和,反而无法辨别喜怒。
顾胭权当自己没有关注到这点细微的差别之处,面露惊喜,碍于身处马车之中只能福了个不算到位的礼:“谢过表哥。”
车帘掀开,有浅淡的风拂进,算不上冷,却也能让人神思清明许多。
顾胭由浅绿搀着下车,没急着离开,又是对马车上的人礼数周全地曲了曲身子:“表哥早些回府。”
殷琢居高临下地瞧着她,嗓中溢出应声。
一直等到顾胭和浅绿拐进街道,马车都没有离开。
殷琢撩起车窗帘,视线扫过马车外,吩咐了一声:“跟着表小姐。”
“是。”一声沉着的应答落下,不过眨眼的瞬间,来往行人只觉有什么东西飘闪而过,很好的融于风中,并没有引起注意。
……
而已经走入街道内的顾胭就像是真的需要采买什么东西似的,带着浅绿走进街沿的店铺。
现在还是白日里,天气也算不错,因此街道上并不会显得空旷,店家们都有顾客光顾生意,来往行人也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于是顾胭逛过几个店铺之后,带着采买的东西走进曹氏茶水铺子歇歇脚便一点都不会显得奇怪。
顾胭跟浅绿寻了个相对偏僻的角落位置坐下,有店小二过来,顾胭依然是浅声说要一份杏仁茶跟一份红糖熬过的冰糖红梨茶。
今日仍然不是初一或者十五,按道理来说铺子是不会贩卖什么冰糖红梨茶的,只是店小二提前被叮嘱过,因此听顾胭这么说,倒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应了之后就退下去了。
没过多久,便有人端着茶水送了上来。
来者年近不惑,身量适中,面容端正,有着放进人群中都不会引起丝毫注意的外观。
这人便是曹氏茶水铺的曹老板。
因为这次见到顾胭是曹老板主动联络的,所以曹老板并没有任何的惊讶,也没有做旁的虚礼。
只是在将茶碗放置在桌面上时,指尖蹭了碗底的水,在桌面上写下来了一个“天”。
顾胭心下微惊。
之前她让曹老板调查的线路从威远侯宠爱的庶女柳听霜上新开个头,想着便是更好入手一些,她是真的没想到,曹老板怎么就能顺藤摸瓜,竟然是摸到了天家?
……
——
如今的天家乃是孟氏皇族。
孟氏皇族关于安置皇子们的规矩是,皇子成亲之后便要搬出皇宫独自开府,同时也意味着皇子们能够进入朝堂参与政务。
只是皇子们成了家领了政务,依然是皇子,需要等到真正有一番作为之时,才能被封王。
现今的皇帝在当初登基时承了天时地利,可谓顺顺畅畅便坐上了皇位,只奈何膝下儿孙缘浅,虽然后宫一向充盈,但眼瞧着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膝下却只有几位公主和四位皇子。
大皇子一出生便被皇后的母族势力请封为太子,他占嫡占长,应了孟氏皇族历来的规矩,而且立下太子有利于稳定民心,所以尚在襁褓之中是大皇子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宣明王朝的太子殿下。
太子出生之后,才渐渐有别的皇子诞生。
皇帝本性多疑,不是没有怀疑过后宫阴司,奈何明里暗里几经调查,都没有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便只能作罢。
一直到太子加冠那年,病榻缠身的皇后终于撑不住身子,一夜之间就病逝了。
皇后去得突然,被她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后宫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人心浮动,于是一时之间,一些看似埋藏在岁月之中的旧事被翻了出来,其中利害竟是牵扯到了皇家子嗣。
子嗣可是牵扯到孟氏皇族的根基,皇帝让人日夜彻查,最终一切水落石出。
原来当年皇帝登基十几年后,后宫一直无所出,竟然是因为那看似和善的皇后暗中作梗!
皇后因为自己难以孕育子嗣,所以不肯让后宫嫔妃诞下庶出的皇长子,便暗中操弄一切,一直到她终于诞下皇长子,才渐渐松开了手中限制。
只是因为后宫女子的身子长期受到影响,所以即便皇后松了手,也难有人能够成功孕育皇嗣。
而后来诞下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的女子,都是在皇后诞下皇长子后才进宫的女子。
她们的身子还未受到太大的影响,承宠之后自然是顺顺畅畅地生下了孩子。
得知一切真相后的皇帝龙颜大怒,不顾朝臣劝,决意阻废黜先皇后之后位,让其只能以皇妃规格安葬;之后不久,已经在朝廷中站稳脚跟的太子被人揭穿因母妃之事而怀恨在心,暗中行巫蛊之术,且施术的对象就是皇帝。
皇帝怒极,直言“朕无此子”,随后下旨将太子幽禁于东宫,非死不得出。
虽然皇帝没有下旨废黜太子,但是经过先皇后的事情,众人皆知,太子终生幽禁于东宫其实就跟废太子差不多了。
如今距离幽禁太子事件已经过了五年,说长不长,但是已经足够众人遗忘了在大门紧闭的东宫之内还有一个废太子活着,也足够已经长成的二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在朝中立足。
不知是不是太子事件的影响,如今的皇帝对朝中三位年轻的皇子皆是一视同仁的态度,并没有展露明显的属意的储君人选。
皇帝的苍老一日比一日明显,期间不是没人在朝堂上隐晦提及储君之事,只是愈发年老的皇帝行事更加随性,杀鸡儆猴之下,朝臣们便住了嘴。
现如今朝堂上保持着明面上的一派和谐,实际已经有人暗中站好了队。
二皇子早已显示出闲云野鹤之心,在朝堂所领职务也是能够游山玩水之类;于是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皇帝的人选就在三皇子和四皇子之中。
与此同时,三皇子府。
书房内。
幕僚拱手询问:“殿下,不知尚书公子的态度如何?”
主座上,三皇子身着锦纹蓝袍,发间一根金镶玉作束,眉目隽逸,气质矜傲,若是登高楼宴上的宾客瞧见,便能一眼认出,此人不就是那位许久未回京城的李公子?
三皇子名讳单字黎,便取了个李氏作姓,以方便外出做事。
这次他前往登高楼,自然不是单单参加个宴会玩乐取闹那般简单。
三皇子孟黎私下里已经和沈尚书建立起了初步的联系,只是若想合作更加牢固,自然是也跟沈尚书的儿子搞好关系,日后他若登临大宝,那沈川柏便就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可用之人。
本着这样的心思,孟黎化名之后便主动去跟沈川柏接触,想要亲自看见这人品行如何。
哪成想沈尚书活成了个老狐狸,养出来的儿子却是个单蠢的,瞧着他面生却没觉得丝毫不对,一门心思只在给女子献殷勤!
这样的人,哪堪重用!
孟黎冷笑一声,“本皇子只觉得,沈尚书把这个唯一的嫡子看得真宝贵!”
他语气之中的讥讽不加遮掩,幕僚哪里还能不懂他的意思?
抚了抚胡须,幕僚拱手又道:“无用之人不值得殿下浪费心神,为了大业,殿下还是退而求其次罢。”
在孟黎看来,世界上最稳固的关系就是具有相同利益的盟友关系。
孟黎要沈尚书为他所用,自然也知道如果自己不适当地拿出诚意,那沈老狐狸可是滑溜的很,恐怕不会为他实实在在地卖力。
培养沈尚书的儿子、让沈氏公子拥有从龙之功乃是上策,若退而求其次,自然便是姻亲关系。
身在皇子之位能娶一个正妃和两个侧妃,当初为了开府和培养势力,孟黎一正一侧的皇子妃之位已经被人占了,如今就剩下一个侧妃之位。
下面的妾室暂且不提,毕竟那沈老狐狸肯定要看到他的诚意,妾室的分量根本不够,自然要给出这仅剩的侧妃之位。
毕竟等到他荣登大宝,沈尚书的嫡女可不就是天下万民的贵妃娘娘了?
而现如今,能够婚配的沈府嫡女就一个人,那便是将要及笄的沈惜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