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还是肯了。
孟嘉看到北衙狱大门时,心中微叹——她一共来了两次,上次游说,这次报喜。
姜黄在外间等候,她独自去见楼书行。
他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见了她,竟还打了声招呼:“孟大人。”
孟嘉笑道:“将军容光焕发,想必是猜到我是充当了一回喜鹊,来向您报喜的。大理寺在黎阳查出了眉目,已经押人入京,只等他们到了,便可还将军清白。”
楼书行道:“戴迩呢?”
戴迩是当初押运军粮的押粮官,霉烂的军粮就是他看着送过去的,朔州灾银的事也是他向楼书行的。要抓人,头一个就该把他抓起来审问。
只是——
孟嘉顿了顿,笑道:“将军海涵。”
楼书行叹了口气。
“罢了,我只求速归西北,不再掺和京里的事。”
孟嘉不便多言,又寒暄几句,抽身出来。
马车骨碌碌行驶在长街上,孟嘉闭眼端坐,耳朵里塞满蝉鸣。
她睁开眼,不满道:“本来天就热,这东西还叫个不听,听得人更烦躁了。”
姜黄向她扇了两下扇子,送了一阵热风,答道:“将就些吧,到衙门里就好了。”
衙门自五月初即有冰例,当然比外头强多了。
孟嘉道:“这么闷,想是要下雨了。”
姜黄道:“最好是,今年雨水少得很,再不下雨,恐怕下一季粮食也没指望了。”
孟嘉长叹:“是啊……粮食——什么声音?”
是户部的人,声音并不大,不过正好到了衙门,孟嘉下车时放慢动作,多听了一耳朵。
一个道:“……我回来的时候分明瞧见,那就是甘郡主,错不了!我还跟了她几步,眼看着她往南城去了!”
另一个惊讶道:“甘郡主不是老老实实在家备嫁吗?会往南城那死人堆里挤?”
“谁说不是……哎!别说了,那不是刑部的孟侍郎吗?她怎么又走了?不当差了?”
孟嘉先去了常怀郡王府,果然见郡王府已经是翻了天的模样。她只听了一耳朵,不知道消息真假,又不明白甘春的用意,更怕宁国大长公主知道女儿去了南城再急出什么好歹,就没有执意拜见。而是换了便装,先跑了一趟南城。
越靠近南城,人就越多越杂。孟嘉听说过到恒安找饭吃的流民甚众,他们不被允许到两市以北去,白天讨饭,晚上就成片成片地窝宿在南城的街道上。
讨饭谈何容易?今春粮价踊贵,米至百钱一斗,饶是这样,商户也不多卖。眼看粮食调不进来,再发展下去,不知道米价还会涨到什么地步。现在有粮的数着吃,没粮的偷、抢、砸、劫,近日京城已经有不少这样的案子报了上来。
孟嘉来南城,不止是为甘春,她更想来看看朝廷派到南城的官吏是如何行事的。
她们先去了负责南城流民管制的官吏驻处,打探南城可落脚的体面地方。
“南城素来生意清淡,能住的客栈只有两处,我们包了一家,就是这儿。”回话人名叫王添,自称京兆府兵曹参军,是个年轻人,“还有一处在往东二十里,叫茶筝客栈。是个大户开的,要有什么体面人来,多半在那儿住着。”
孟嘉依言去了茶筝客栈。
天气炎热,凡还在南城的,都寻个凉快的地方歇着,这里户多房挤,人多街窄,马车挤不进去,她们沿着大路走到离茶筝客栈还有七八里的地方,就只能下车步行。幸而有姜黄护着,倒没有人的主意敢打到她身上来。
一路走到茶筝客栈,孟嘉只觉热气冲头,不住地淌汗,衣裳都快要拧出水来了。到客栈一问,掌柜的却说近两天根本没有生意上门,更别说见着什么生脸儿的俊俏姑娘了。
姜黄冷冷道:“店簿。”
掌柜的拨拉着算珠,轻蔑道:“要查也是官府的人上门,你凭什么跟我要店簿?”
姜黄把手里的剑拍他面前。
掌柜的拿着算盘捂心脏,退后一步,警觉道:“你想干什么?告诉你!别以为南城这地方乱你就能为所欲为!少拿着凶器在我面前晃!”
正说着,跑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七八岁左右的小孩子,径直到柜台前,冲着掌柜的伸手:“来碗甜水!”
“我欠你的啊?!”掌柜的把算盘往柜台下一搁,转身倒水,警告道,“小兔崽子,你还讹上老子了!”
孟嘉挑挑眉,和姜黄对视一眼。
还是个嘴硬心软的善人?
掌柜的倒着水,也不忘赶她们:“赶紧走!这儿没你们要找的人!待会儿天一黑,你们想走可走不了了!”
“她给你多少银子?”孟嘉解下腰间的钱袋掂了掂,悠悠道,“我给双倍。”
掌柜的手一抖,水洒了出来,他搁下壶,气恼道:“你就算给三倍没有就是没有!”
“是吗?”孟嘉在袋里掏了掏,摸出个铜板,先搁在那孩子手心里,笑眯眯道,“告诉姐姐,你从哪儿来,现在在哪儿落脚?”
那孩子眨巴眨巴眼睛,把铜板看了又看,捏在手心里,脆声道:“我和我娘从华州过来。”又指指门口,“住在东边巷子里。”
“那你有没有见过什么不一样的漂亮哥哥或者姐姐到这里来?”孟嘉抬手在姜黄旁边比了比,“这么高。”
掌柜的在旁边拼命咳嗽。
孟嘉立刻直起身来,笑道:“那就是有了?掌柜的,你这里人多眼杂,想打听出来有没有人容易得很,你不必多做隐瞒,我也不为难你,若有这位姑娘,你只要向她传句话,说有她一位姓孟的旧友来见,她若不想见我,我即刻便走,绝不多做纠缠。”
掌柜的没话说,上下打量她一番,向后厨喊了一声:“老果!过来!”
后头有人嘹亮相应,没多大会儿钻出来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一笑一口发亮的白牙:“鱼大哥,啥事儿?”
鱼掌柜凑近他耳语两句,老果一点头:“中。”
随即鱼掌柜拍了拍他肩,钻到后面去了。
老果憨厚笑道:“我们掌柜的内急,客官见笑了,您啥事儿?”
孟嘉从袋子里掏出一块银子搁在柜台上,笑道:“不着急,事情等掌柜的回来再说。饿了,有什么热点心上两盘。”待老果应声去了,她又向那捧着碗喝水的小孩儿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咕嘟咕嘟喝完一碗水,舔舔唇:“小伢。”
“怎么知道掌柜的这儿有甜水喝呢?”孟嘉指指外面,笑道,“那么多人都不知道?”
小伢道:“知道,但掌柜的甜水只会给我喝!”
孟嘉心中一动,摆出一副好奇的模样,纳闷道:“为什么?”
小伢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就再也没的喝了!”
说完,小孩子就一溜烟跑开了。
姜黄低声道:“用不用我把他抓回来?”
孟嘉摇摇头:“不,找甘郡主要紧,不要激怒店主。”
几句话的工夫,老果复又从后厨转出来,拿了条抹布,出柜台把靠里的一张八仙桌揩净,笑道:“糕点已经热上了,还得一会儿,二位且先坐着。”
孟嘉落座,向老果笑道:“听你口音不像是京城人,也不像关内人,怎么流落到这里?”
“嗐!可不是!”老果低头拽着手里的白巾,“小人家在邓州,家里人口不多,七年前邓州大旱,爹妈哥姐都在逃荒的路上饿死了,我侥幸,跟着流民队伍走到了京城,快饿死的时候遇见了我们掌柜的,我们掌柜的是个善人,就留下我看火打杂混口饭吃。”
“原来如此。”孟嘉笑道,“听说你们老板有些来头,我倒是真好奇,是什么样的人不仅实力雄厚,还能带出如此仁义的下属。”
老果茫然摇头:“从没听掌柜的说起过什么老板。”
说话间,鱼掌柜出来,对着孟嘉拱拱手:“请随我来。”见姜黄随孟嘉抬步,他伸手阻了一阻,又道,“请一人随我来。”
孟嘉对姜黄微微点头,随即跟着他上楼。
此地处处半旧模样,楼板倒是很稳,用力踩下,是一道沉闷声响。
鱼掌柜推开一扇门,随即就拱手退去了。
跨入门槛,便见一个缥碧罗袍的削瘦男子负手低头,来回踱步。忽而抬眼看来,果然是甘春。
孟嘉合上门,甘春上前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在衙署里听人说看见了你到南城来,放心不下,就去了趟郡王府瞧瞧,没想到府里上下果真找你找得翻了天。我不敢惊动大长公主,想着来南城碰碰运气,你还真在这里!”
甘春忙道:“我娘怎么样?她没事吧?”
“我来的时候是没事,但你一直不回家去可就说不好了。”孟嘉道,“究竟是什么事,让你非跑到南城来不可?”
甘春犹豫道:“……我娘,她找人给我说了一门亲事。”
“?”
甘春郁闷道:“是郄国公家的长公子,这次连圣旨都拿回来了,笃定是跑不了了。”
“……可是躲到南城也不是长久之计,何况这里情况复杂,什么时候出什么事谁也说不准,你孤身在此,休说郡王爷和大长公主,就是长公主殿下知道了——”
“别!别别别!”甘春急道,“这件事千万不能让殿下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