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甘春对太和长公主一向以表姐相称,何时称她殿下?
“令昭?”孟嘉注意到甘春目下两道青黑,似有愁色,试探道,“莫非是上次因观禅寺曜宁公主一事,殿下罚你重了,你和殿下生了嫌隙?”
甘春回过身去,到桌子上倒了一杯冷茶灌下,慢慢道:“当日刺客把她的公主令故意落下,我便知道,她是有心让我离开亲卫府,才让那块令牌落到我手里,叫我担下保护不力的罪责……罢了,反正不过是一个虚衔,我本来已经做得厌倦,不要了就是。”
孟嘉不知道甘春会是这么想的。
当初纵火烧殿的刺客是华纾所布,所谓的公主尸骨是死去的成兰,令牌是在成兰身上搜出的太和长公主的信物,故意伪装成刺客遗落在观禅寺之物,一是为了让太和以为是成兰办事不力,二是让太和以为自己的人搅在其中,她便不得不出力把事情含糊遮掩过去。
没想到甘春误解其意,以为刺客为太和所遣,不可深究,干脆把这保护不力的罪责扛了下来。她不配合,其他人自然无从查起。此事才迅速不了了之。
“……别人给的终究不牢靠。我只在这里略住,等冷静下来就会离开这儿。宜卿,请你替我保守秘密。”
孟嘉答应了,又解下腰里的钱袋搁在桌上,从左袖里摸出两只金锞子,从腰上扯下一块田黄佩,都搁在桌上,道:“就带了这些,出门在外的藏好身份,也别委屈了自己,要是有什么需要,差人告诉我一声,我让人悄悄送来。还有一句……我并不是要劝你回家,只是……大长公主对你是真心疼爱,凡行事,多少该顾虑她一片慈母之心,多加小心,三思而行。”
甘春目瞪口呆地看她在身上到处往外掏,到她说话才回过神来,听见说起母亲,犹豫着点了点头,两人作别。
孟嘉下楼,转到楼梯拐角时,透过支开的窗子,瞥见楼下一抹俊逸出尘的身影,心念一动,立刻住了脚步细看。
她喃喃道:“不是吧?今天这小地方是怎么了,一尊大神接着另一尊大神都降到这儿来。”
她细看了一会儿,那人钻进西厢一间屋子里去了。孟嘉赶忙下楼,在楼梯第唤掌柜的过来,笑道:“掌柜的,方才见后园风景不错,不知道后面是什么地方?”
鱼掌柜直道:“后院是我的住处。”
孟嘉拨了拨通到后面去的那扇小门挂的锁头,笑道:“开门。”
鱼掌柜瞪眼,不满道:“你这姑娘怎么回事儿?光天化日地要往别人家里闯!”
“我见着了一位熟人。”孟嘉微笑着压低了声音,貌似威胁,“他什么模样,可要我跟掌柜的形容形容?”
鱼掌柜面不改色,只是脸撇了回去,一扬手,不耐烦道:“什么熟人,后院里没人!赶紧走!”
“我今天想开这扇门就一定能打开。”孟嘉凉凉出声,“是你开,还是我的人来开?”
鱼掌柜犹豫了一下,掏钥匙开门。
孟嘉当即向瞅准的那间屋子冲了过去,开门,才发现屋里躺着一个昏迷的孩子。
她看向坐于床畔的清俊男子,挑眉笑道:“侍中大人,下官冒撞了。”
公祖珛对着门口往里观瞧的鱼掌柜挥了挥手,又淡淡道:“此地不宜久留,你的事情办过了,就走吧。”
孟嘉没走,反而往床前凑去,瞧了瞧那孩子,赞了一句:“这孩子好相貌。”
虽是一身粗布,脸蛋是没得挑,一看就像大户人家养出来的。手指细嫩,恐怕连刀剑的边儿都没沾过——也不奇怪,看着才七八岁嘛!
她又笑看着公祖珛,目光的意思很明显:堂堂侍中大人,穿着一身粗布躲在这里看孩子又是个什么意思?
公祖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眼光闪出几不可察的一丝微笑,道:“我可不想接到御史台参奏我擅离职守又锦衣华服跑到南城招摇的表文。”
“我这还叫招摇?”孟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绸料没错,但连暗纹都没织,算不得华丽吧?
她无话可说,又看那孩子:“这是哪家的孩子?他怎么了?”
“街头流民,今早昏迷街头,我便将他带来此地暂养。”
“他脸色不大对,看着发青。”孟嘉上前来,手背在他额前、脸颊试了试,“发热?”
公祖珛也伸手试试,好一会儿,皱眉:“今晨还未有此状。”
热度很不明显,要不是孟嘉说,他不仔细探探还察觉不出来。
孟嘉想到什么,脸色忽然变了。
她伸手半翻起孩子的上身,拉开他的后领仔细看了看皮肤,发现上头也是淡淡的青紫斑块。再捋袖子,胳膊上也是一样。
孟嘉心凉了半截,立刻拽着公祖珛的袖子往外退,断然道:“快走!”
公祖珛一愣,任她扯到了院子里,才道:“怎么了?”
“恐怕是瘟疫!”孟嘉紧盯着那间房子,低声道,“没有十成把握,也有八九分。”
公祖珛沉下脸来:“你确定?”
孟嘉道:“再过一个时辰,若他身上的斑块瘀痕加重,便可以确定。”
他攥紧拳头,皱眉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京城要出大乱了。”
是真的。
她和公祖珛都走不了了。
孟嘉隔着门交代了发现那孩子的街道、病症,嘱姜黄立刻进宫禀报太和长公主。
甘春接到传话,急急赶下楼来,听见孟嘉说南城发了瘟疫,立刻道:“你怎么样?”
孟嘉苦笑:“我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出南城,再过两天若还无病症才能断定没有染上。进宫禀报就只能交给你们了,你们行走要小心,尽量避着人。”
甘春道:“好,我立刻进宫,请宫里拨太医来此处!”
孟嘉也没想到,她一时的担忧,再加一时的好奇,给自己惹了这么个大麻烦。
甘春离去之后,她和公祖珛离了后院,改在楼上两间客房分别休息。此时她心里犹抱侥幸,她毕竟只和那孩子待了不久,未必就会染病。倒是公祖珛,难说。
凡瘟疫初发,势头极猛。她要是真的在这时候染上了,只怕凶多吉少。
天色擦黑时,街道传来兵喝和慌叫,不久归于寂静,有人来敲孟嘉的门:“孟大人,下官太医院许祯求见。”
孟嘉开了门,是个三十余的中年人,戴着面纱,肩背药箱。
诊脉时,孟嘉问他:“宫里怎么说?”
许祯道:“大人的消息不错,下官已经看过,那孩子的确是瘟疫无疑,南城已有十五人发此病症,不过饥民多饿死,他们掩藏其中,还未被发现。幸亏大人警觉,及时上报,否则如今天气既热,南城人口又多,恐怕一发不可收拾,后果难以预料。宫里已经下令在南城搜寻染病之人集中救治,并着金吾卫将未染病的百姓分批隔开,太医院的人大半都被拨了出来研究治疫之法。”
孟嘉垂眼:“那孩子如何?”
许祯:“他发病不久,眼下看,还没有病到沉重地步,只能吃几服药,再看看有没有希望救活。”
孟嘉:“我听闻时疫多发于冬,此次似乎反常了些,依你看,瘟疫从何而来?”
许祯略作思索,恭敬道:“许是饮食不洁,许是尸腐致病,也许是别的地方发过,被流民携入京城的。”
孟嘉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笑道:“我怎么样?”
许祯收了手,面色没什么变化:“大人身体康健,还未有疫病之象。”
“也就是说,只是你还看不出来,并不能断定我就没事?”
许祯颔首:“下官无能。”
“侍中大人呢?”
“不好了!快来人!”
屋里两人一惊,齐刷刷看向门口,许祯忙出门去问,回来时显然染了惊慌:“大人,是公祖大人他发了热,有了瘟疫之象!这该——”
孟嘉抬手止住他的话,沉声道:“如今来这里主持治疫的是哪位大人?”
许祯定了定神,道:“事发突然,长公主殿下下令,南城事务暂由您和公祖大人主持。如今公祖大人病倒,万事便只得请您做主。”
“好。”孟嘉道,“好生看顾公祖大人,要日夜有太医片刻不离。有什么需要,立刻写了条子递到金吾卫手里,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公祖大人的性命。”
公祖珛是太和看重的人,在她手里出了事,她担不起责任。更何况,他是为一颗仁心才救了那孩子,孟嘉心里并不想让他出事。
走廊里不断传来开门和脚步声,不停有人进进出出,不是太医,就是伺候的人。时而有人咕哝私语,总是乱糟糟的。
孟嘉被隔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呆愣愣地看着帐顶。
她甚至不大敢睡,生怕一觉醒来,天地已经改换了模样。
但终究是太累,在白日残余的暑气和重重琐碎声响之中,她还是渐渐合上了双眼。
有只手摸了摸她额头。
不是吩咐了夜里不必有人看着她吗?
孟嘉皱着眉,抬手捂着双眼,揉了揉,缓缓睁眼,见有人伏在床前,虽戴着面纱,也把她吓了一跳。
她立刻以袖掩面,坐起身来,向里侧背靠着墙,另一手示意他别过来,闷闷道:“你怎么来了?”
华纾戴着面纱,沉声道:“过来。”
“我……没什么事。”孟嘉勉强笑笑,一步不挪,“过两天就会回家去的。”
“没事你躲我干什么?”华纾的声音更冷,剑眉凤目缠绕着无尽戾气,对她伸出手,“过来!”
孟嘉摇头。
华纾站起身来抓她,恨恨道:“你当我傻是不是!”
孟嘉被抓住胳膊,急道:“华纾!有什么话好好说——别这样!疼!”
“你还知道疼!”华纾松开手,指指脸上的面纱,“你要是不想让我把这玩意儿摘了再去亲近你,就给我过来!”
孟嘉犹犹豫豫,还是妥协了。
华纾指尖发抖,触上她的脸:“……你什么时候会怕?”
“我现在就怕。”孟嘉又退开一尺,郁闷,“我还没有染疫呢,你能不能别一副要丧妻的模样?”
华纾冷冷道:“你倒心大!”
孟嘉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出治疫方子,我不过是独处一时,你和我在一处,有什么好处呢?不若回去找找有什么好大夫,拉来治病是正经!”
华纾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把人拖了回来,一把扯落面纱,狂暴地吻了下去。
孟嘉大惊,不住地在他怀里挣扎,含混道:“别……别……你疯了吗……”
饶是唇舌都缠上一团血气,始作俑者也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忽然,她面颊上沾染一片湿润,孟嘉愣住了。
华纾道:“你干什么,都别丢下我。”
他又道:“天地至痛,莫如失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