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是什么?” 唯安从坐垫下摸索出一副卷轴,她回想半晌,对此物并没有印象,于是掀开帘子。辕首上坐着望涯,前头的驴背上驮着谭八,望涯转头瞥了一眼:“张少卿的墨宝,不值钱,但有用。”
唯安闻言,小心翼翼将东西收好,又从里头探出来挨着望涯坐下。
这才刚刚出城,日头却已经西下,再走几里路大抵就要摸黑了,因此他们决定到就近的驿站休整,翌日清晨再继续赶路。
“咱们会走水路吗?” 唯安对京城没有一丁点留恋,甚至在望涯提出要将她留在书院时就地一躺,什么话也不说,一味的流眼泪,贺微赶来一头小牛拉她也不成,反倒是牛抬了抬蹄子,躲过了她泪水聚集成的小河。
还是谭八经过,默默将她搀扶起来,两人一齐泪眼汪汪地看向望涯。
望涯闭了闭眼,就此作罢。
“冬季湘江水位低,行船更慢,还是走官道罢。” 出了城门,再多的不舍都烟消云散了,望涯难得心情愉悦,见马可爱,见驴秀丽,见风干的狗屎也觉得眉清目秀。
唯安跃跃欲试:“大人,教我赶车吧!”
于是,马鞭就到了唯安手里。
谭八不得不舍弃他的青驴,将它栓在马车后,自己则钻进车厢中整理行装,因为唯安驾驭的马有直冲云霄的意志,他们比预计的时间早了很多到达驿站。
验明官身后,一行三人顺利入住下房,拥挤,但好在干净,里头的物件也一应俱全。
“有两张床!” 唯安在进屋前将身上的灰尘扫了扫,这才进屋去给谭八搭把手,两人试图将沉甸甸的包袱抬到桌上,怎料谭八一时失力,里头的东西哗啦啦滚得乱七八糟。
望涯安排好车马,刚进房门就看见遍地的瓜果蔬菜,还有几块板砖模样的腊肉,以及很多干粮,另有一袋稻米同样难逃一劫。
谭八连忙起身,手上还抱着颗圆滚滚的白菜,脸上满是歉意:“是我不小心打翻了。”
“太好了!我正愁接下来的口粮呢,原来你带了这么多,今晚就炖白菜如何?” 望涯迈过门槛,一旁的唯安正热火朝天地捡米粒,闻言连忙点头:“好,剩下的果蔬吃不完就腌了,谭八还带了陶罐的。”
“没错。” 望涯抬手盘了两下谭八的脑袋,拿过他怀里的白菜,又在地上拣了几样,一齐兜起来带到灶房去了。
三人围坐一桌,正中点着油灯,以及一盆白菜炖所有。
“大人,到那边需要几日?” 他们走得匆忙,以至于谭八还没来得及备好充足的口粮。
“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个月。”
唯安咽下一口菜汤:“那我们要在路上过年啦?”
望涯点头,笑道:“在路上过年才好玩,到时候我们寻个驿站,再趁夜溜到集市里,好好吃上一顿,还得给你们添置几身行头,买上几挂爆竹……”
……
南边的春日要来得更早一些,只是等望涯到达旭间县时正好遇上倒春寒,没有雪,但有淅淅沥沥的雨,寒风鬼魅一样钻进七窍,叫人手也僵硬,腿脚也不利落。
进了旭间县的地界还不能看见朝思暮想的海,得先经过一片耕地,这里的耕地同经安府的又有所不同,多是平地,虽然远处有山,但不种稻米。耕地过后是大片的鱼塘,水面上起了薄薄的一层雾,打远看同耕地无二。
唯安深吸一口气,十分惊奇:“潮潮的。”
谭八也想这样做,可一路颠簸下来,他已经散了半条命,脸色铁青,吃什么吐什么,眼下又染了风寒,连口气都不能痛快地出,幸亏望涯这个半吊子大夫一路走一路给他煎着药,这才没有一命呜呼。就算这样,他也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小心翼翼拨开帘子,目光流连在外面的景色中。
望涯困得两眼发黑,同样沧桑许多,越近县城,就越肉眼可见的憔悴,后来连马鞭也挥不动了,柳枝一般随风飘扬。唯安转头,更加惊奇,自家大人不久前才谈笑风生,怎么转眼间就一副半截入土的模样了。
察觉到唯安的目光,望涯朝她一挑眉,唯安顿时福至心灵:“谭八,你的驴死啦!”
话音未落,谭八已经惊坐而起,从马车中一跃而下。
他的驴安然无恙,等他再爬回辕首时,望涯已经在车厢里读书了。
旭间县是下县,县衙自然也小,小到连匾额上‘县署’二字都看不清。
望涯下车,理了理衣袖,左顾右盼,四下确实无人,连个来迎接的小吏都没有,只有路过的行人侧目,打量这奇怪的一大两小。
“敢问县令大人何在?” 门前值守的小吏正在打盹,在望涯问了第四回后总算惊醒,抬眼看了下来人,并未理睬,合上眼继续睡,眼皮相接的那一刹那他再次惊醒,这回貌似是真醒了,将架在条凳上的腿拿下来,起身打量望涯,半晌才道:“望主簿?”
望涯笑答:“是我。”
小吏掏了掏耳朵,一侧脑袋:“进去吧,魏老爷在里头。”
望涯提起衣摆正要过去,忽然又折返:“魏老爷是?” 先前她知道此县没有县丞,主簿老死了,县令已经在此地盘踞九年,名为魏冰,正是天命之年。
“就是魏县令。”
“多谢。” 望涯再要走,继续折返:“烦请替我安顿两个书童,以及一些物件。”
县衙虽小,但该有的都有,正门进去是一面照壁,而后是月台,往前就是正堂,很显然,魏冰不在这儿。
于是到后堂去,也不见身穿官袍的人,只有一人面对墙根蹲着,正摆弄着一盆绿油油的菜。
“敢问魏县令何在?” 望涯问。
那人闻言回头,见望涯身穿青袍,似乎想到了什么,起身笑答:“在在在,就是我,你是…望涯,望主簿罢?”
望涯点头,连忙行礼,魏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转身引人进屋说话:“百闻不如一见,能够跻身前朝的女子果真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呀。” 这显然是违心话,眼下的望涯何来风度,仆仆风尘倒是。
“大人谬赞。”
“来到这里,就不用拘束了,尊重我的呢,喊我一声魏老爷,不尊重的,喊什么都有,那群小泼皮成日里挂在嘴边的就是‘老鱼丞’,你私底下叫什么我不管,明面上还是称一声县令罢。” 魏冰示意望涯入座,另外给倒了一盏热水。
‘’老鱼丞’的来头并不复杂,几年前魏冰初来乍到,因先前在北方任职多年,本身又十分清贫,肚子里没有半分油水,来到旭间县看见遍地的肥鱼,于是一日吃三顿,半个月后见鱼就吐,歇了一阵后再次开始一日三顿,直到今日也未曾放下,据说从他嘴里吐出来的鱼骨头能在海里填出一座岛来。
魏冰亲切的看着这个北方来的后辈,从她身上嗅到了一丝家的味道,可惜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想念,此间已经是他的家了,往后大抵也会老死在这里。
“你脸色不大好,是路上太劳累了?”
望涯在挎包中翻翻找找,将一沓文书递给魏冰,其中除去告身和驿券,另有印纸以及一封保甲连坐书。
魏冰翻看着印纸,上头记录着望涯在大理寺时的考课成绩,以及所断的案子,单拎出来一桩,都不能够让她被贬到这儿来,正是疑惑时,最后一条记录解开了他的问题,上头赫然写着:牵涉党争。
“党争?” 近来的党争也就是庆王的案子了。
“是,入大理寺前,下官曾在书坊做过活路,那时无意间得罪过庆王,后来赵长元谋害王攀一案,就把下官牵扯进去了,原本大抵是想找个替死鬼,顺道新仇旧恨一齐清算,幸而王大人明察秋毫,这才还下官一个清白,可无论如何确实是牵扯到了庆王的案子。”
魏冰点头,对此多有感慨:“是啦,在那样的处境里,小蚂蚁是没有活路的。” 这样说着,又翻开保甲连坐书一看,旭间县临海,就免不得要处理海务,因此得有三名京官作保签署,确保此官‘不通海寇’。
其间三位京官分别是大理寺丞黄寻,大理寺司直梁佑生,以及一个翰林院的林昭,但她的老师不见踪影。
核对完毕,又回到最初的话,魏冰起身:“从京城来到地方的官员,会得两种病,一是水土不服,二是心病。小望啊,既来之则安之,你还年轻,早晚会回京的,切莫萎靡。” 他叹出一口气,几年前他也是这样劝慰自己的。
望涯愁容满面,口头上答应,可任谁看了都觉得此人从高枝上摔下来,但心气儿还挂在上头下不来呢。
“来,带你认认门。”
主簿廨在东侧,有一间整房、一间柴火房,紧邻着账册库房,这就是望涯起居的地方了,迈过一道门槛,就是户房、礼房,以及工房。名头听上去响亮,可里头除去偶尔路过的小吏外并未见到其他同僚。
西侧有兵房,刑房,以及粮仓,另有县尉廨,紧邻的是三间暗无天日的牢房。
至于后院,有马厩和伙房,魏冰的起居也在那边。
出乎意料的,兵房最为宽敞,里头的物件也一应俱全,长矛、弓弩,以及几把弯刀。
“这里常常会闹海寇,烧杀抢掠的,到时候咱们就用这些把他们赶跑。” 魏冰说着拎起一把弯刀,正想大显身手,下一刻只听‘咔嚓’一声,紧接着就是他的嚎叫:“闪到了,闪到了。”
望涯赶忙接过刀,将其物归原位,转头又去搀扶魏冰:“常闹海寇,这些够用吗?”
魏冰摆摆手,自己撑着门框站稳了:“这些是隔壁威县寄存在这儿的,他们的库房放不下,筛出些老东西,舍不得扔也舍不得送,我就去抬过来,说是寄存,实则万一海寇到这儿来,我们抄起来就用,不至于手无寸铁,用坏了再赔嘛。”
“至于海寇,旭间县已经有两年没见着了,海寇常走的路在威县那里,他们那边明枪暗箭的,我们躲在身后过过安生日子也挺好。” 旭间县一直以来都很稳定,风平浪静的,穷也穷得一如既往,来往的商船官船也不做停留,一股脑都到威县去了,连官道也只有一条,穿过旭间县后就变成许多条,其中通往威县的最为平坦宽阔。
望涯跟在魏冰身后离开了兵房:“那三年前曾闹过海寇?”
魏冰点头:“一个从威县大牢跑出来的,钻了狗洞,一路逃到这里,被补渔网的老妪一棒槌敲得脑袋开花,敲锣打鼓送进县衙来的。”
“后来呢?”
“被威县要回去了。”
魏冰的腰闪得厉害,被小吏搀扶着涂药酒去了。
望涯回到住处,那里已经被两位左膀右臂收拾得十分亮堂,三人把门一关,唯安立刻就凑上来:“大人,接下来该做什么?”
望涯抬手抹了抹唯安凌乱的头发:“好好歇着吧,我出去给谭八找点药。”
然而谭八连连摇头,他已经打量过这里,当真是一穷二白,家徒四壁,往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能省一些是一些。
他的心思写在脸上,望涯一笑,掂了掂钱袋子:“放心。”
于是换了便服出门去。
一路上行人不多,如魏冰所说,确实是风平浪静。
北栖真会涉足这样的地方的?
倘若没有,她是不是就当真会在这里耗上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