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入狱到脱身,仅仅过了三日。
望涯从里头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梁佑生,然后是张行简,后者的脸色显然不太好看。能在狱中生擒何宝驹,不用说也知道,这是提前布好的局,然而她走的每一步,他都不知情。
“真是好本事。”张行简酸起来无人能敌,将‘刻薄’二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好在望涯早已备好对策,都到这个地步了,倘若她还是咬死不认,想来张行简就不会再用她了,对他来说,就像精心饲养了一条狗,可怎么都养不熟,冷不丁的还会被咬上一口,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把狗丢出去,甚至抄起竿子,见一次打一次。
“大人指的是什么事?”
“你投奔了王驰。” 何宝驹的案子,没有王驰,只凭一个望涯是办不了的,起码不会当日就拿下何宝驹。
望涯答:“在谣言四起前,我确实到王大人跟前抢了先机,这不是投奔,是自救,如若不这么做,我眼下大抵已经过了奈何桥。你要是还不信,就想想下官被查时,大人心中所想罢。”
张行简一怔,不觉皱了皱眉头,她说的没错,那时自己想的是避嫌,是回想之前有没有被粘连到,是一旦望涯叛变,该如何悄无声息做掉她。
望涯嘴角微动,时间过得太久,久到张行简自己都忘了,当初在查庞子显时互相要挟的才是本我。她轻轻叹出一口气,案子走到这里就结束了,她能出来,说明赵邕要进去了。
“大人,给下官办个及笄礼吧。” 望涯适时转了话锋,她的意思是,咱俩还可以在一条船上待着。
张行简起身缓步走到跟前,望涯也跟着起身,就听头顶传来冷冽的声音:“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望涯抬头,笑道:“共勉。”
——
赵长元是被某位渔民捞起来的,已经泡得不成人样,沿着河边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被水冲上岸的车轮,以及一些七零八落的东西。
京兆递上去的文书写:案查罪民赵长元,戕害人命,触犯刑律,后仓皇逃遁,行至汴河畔,足滑失据,顷刻溺毙。经仵作验明尸身,确系溺亡,别无隐情,今凶犯既伏天诛,天刑已彰。
谨具状上呈,伏候台判。
庆王府的仆人查的查杀的杀,余下一些手上清白的正收拾细软准备离开,然而在路过书房时,看见那儿难得敞开大门,里头的赵邕跪卧着,淌出的血液渗进毯子里,四下散落着他的诗文和书籍,离他近些的都已经被浸透,看不清原本的字迹。
他朝拜的,是那副锃光发亮的盔甲。
而扎进他脖颈的,是韩娘子留下的发簪。
整个王府都乱套了,查办的人几乎将府邸翻了个底朝天,势必不会放过一个铜板。在后院的一株玉楼春下,他们挖出了一具身穿孝服的尸体,后来整个朝廷都知道了她的名字,赵邕的罪名又多了一条:故杀子孙。
赵邕的尸首还未被抬出去,吏部的调令就已经发到了望涯手里。
调任奉岳府旭间县主簿,即日启程,不得延误。
“谭八,别忘了把这个带上!” 唯安就差把望宅的一砖一瓦全都拆下来塞进箱子里,而谭八正守在灶房前依依不舍。
院子里堆满他们的行头,门外长长地等着一队车马,贺微正在交待路上的事宜,张清和宋远华也难得踏出书院,在宅子里帮手,唯独望涯不见踪影,贺微知道,她是去取最要紧的东西了。
林昭远远的就看见宅子前的长龙,走近了才更觉壮观:“小东家。”
贺微抬头,忙放下手头的活计相迎:“林学士,是来找小望的罢?她出去了,估摸着还得过一阵儿才回来。”
林昭点头,转而在贺微身旁站定,他也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就是想看看。历来到地方上赴任,快些的三年五载,规矩些的就要数十年才得回京,也有卒在地方上的,无论是哪一种,林昭都知道,他们之间的情谊会随着望涯的脚步渐行渐远。
“好久不见啦,您身子可还康健?” 望涯放下手头的点心,身上背着的挎包却没打算卸下来。
老刘一怔,身旁的儿媳提醒道:“这是小望大人呀,从前在书坊做过活计。”
老刘勉力睁了睁眼,身前的人影逐渐清晰,忽然间豁然开朗:“呀!是你呀,快坐快坐,如今是大官啦…”
他絮叨起来就没完,一下忆往昔,一下展望望涯的青云路。好在望涯并不恼火,就那样听着,应着,身上晒着暖烘烘的太阳,说实在的,她对老刘并没有很深的情谊,之所以来拜访,是想躲清净。
此时望宅一定热火朝天,四处都充斥着离别的忧伤,她不想泡在那样的情境里,对每一个人都说出离别的话。
从前她恨不得立即离开京城,越远越好,可后来认识了很多人,贺微,宋远华,沈定西,张清…为何不能有一口大银箱,把她们都装进去,抬上马车,跟她一道去奉岳府。
耳根忽然清净下来,望涯转头一看,竟是老刘闭着眼睛沉沉睡去了。
她起身,临走前替他盖好膝上的毯子,再同那位给她送过一阵子饭的娘子告别。
“小望大人,山高路远,一定要保重。”
望涯一礼,笑答:“嗯!”
虽然有所准备,但她仍是被无处下脚的阵仗震撼到了,连忙挽过贺微:“微姐,还是减减罢,知道的能懂我去上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到那边另立山头了。”
贺微皱眉,目光投向那队车马,她认为上头的东西缺一不可。
“望涯。” 林昭不知打哪个角落钻出来了,身上穿着从前住在书坊后头常穿的衣裳,但比从前精神许多,他示意到僻静的地方说话,于是两人一路行至不知谁家的茅房前,虽然僻静,但总能闻到一股‘暗香’。
望涯东张西望,确定四下无人,赶忙朝林昭伸出手。
林昭不解:“什么?”
“你不是来给我‘送行’的吗,大家都送了,你不意思意思?” 都到这样‘僻静’的地方了,少说也得有一匣子金锭吧?
然而林昭环抱双手:“俗气,我的意思可比那些身外之物贵多了。” 他的神情变得严肃,低声道:“你此番到奉岳府,行事且低调些,万事都该警醒着,切勿轻信他人。还有…圣上把你放过去不是贬,是……”
望涯轻咳几声,林昭就闭上嘴了,接着就听她说:“北栖。”
林昭一怔,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望涯摇摇头,背过手去,缓步离开幽香四溢的茅房:“那日我晨起洗漱,不小心甩了几个水滴在地上,你猜怎么着,那几滴水,全都朝北呀,什么东西朝北?水滴呀,奉岳府在哪儿?临海啊!”
“胡扯。” 林昭跟在后头,抬起衣袖闻了闻,再回头看看来时路,他们分明已经离茅房很远了,可那股香气仍是阴魂不散:“你要香囊不要?”
“不要。”
“不觉得有股异香吗?”
“有吗。”
……
望涯终究是轻车简从,一匹马,一头青驴,一个马车,还有一对童男童女。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清廉,而是商定过后,那些‘不是很清廉’的东西等她到了奉岳府,再由贺微雇的镖队运送南下,明面上好看了,私底下也不至于穷困潦倒。
而城郊的宅子已经有许多人知道,并不值当她再租赁下去,于是托付给了贺微。
林昭后来当真给了许多‘意思’,但望涯仍是含泪拒绝,她明白,不是自己的,就算吃下肚,终归有一日得加倍吐出去。
张行简给的‘意思’是一匣子发簪,一匣子发钗,外加一顶花冠和一身长裙,这算是及笄了,原本该取字的,可望涯早已经有了,也就省了这一步,这些想来都是应颂今给张罗的,由他本人给的大抵是几本书,以及充足的‘盘缠’,这是望涯应得的,所以一口都咽进肚子里了。
临行前许多人来送别,可送到城门口的也只有贺微了。
“你先行,后头就有镖师,路上别怕,等我安排好海贸的事情就去看你,眼下就要开春,别着急脱厚衣裳,还要倒春寒的,到时候染了风寒,又水土不服,身边还没有人看顾…”
望涯抱了抱贺微:“我知道的。微姐,等我回来。”
贺微抿着嘴,一眨眼泪水就如同两条运河般奔涌到下巴,再滑落进衣领:“其实那时候我们都替你铺好退路了,要是有一日你想走,那条路还在,记住了吗?”
实际上望涯的退路就是她本身,是她结交过的书生、是孔灼的镖队、是贺氏的小东家、东市的羊汤、西市的汤饼铺子,以及藏在竹林中的纵横书院。
“好。”
望涯抬手替贺微擦了擦脸,原想再交待些什么,可终究没有开口。
“小望大人!” 许策跑得满头大汗,身上还背着个硕大的包袱,没来得及喘口气,扶着望涯说:“这,这个你拿着,有,有用!”
望涯接过包袱,里头沉甸甸的,虽然没有拆开,但她知道里头是什么,并且欣然接受:“多谢!先前给你的信可还在?”
许策点头:“等沈小娘子回来,把信给她。”
望涯点头:“没错。” 将包袱背到身上蹦了几下,心满意足笑道:“那我走啦,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