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甄似乎是想要伸出手抓住一点粉末，但那些粉末已经化作零零星星的青色光点散落开，随着下落逐渐黯淡虚化，没等着地就消散在了空气中。秦甄收回手，低头戴回手串，勉强保持着波澜不惊的脸上隐隐流露出一丝难以言明的悲恸。

白荇平一时没想出像样的人话，踌躇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干巴巴地道：“秦主任，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秦甄冲他微笑了一下，温和地道：“白处长不必挂心。”

白荇平忍了两秒，还是没忍住，道：“秦主任倒是对这骨架很熟悉？如果是……”

“那是我的尸骨。”秦甄从善如流，接过白荇平的话道：“我的尸骸大多流逝，没想到保留在这里的这个还算完整。”白荇平对方虞的审问他听了个大概，虽然不知道白荇平怎么想的，但根据方虞透露出去的内容……倒也不是没有他能发挥的余地。

“是吗？那倒也确实是个好事，”白荇平打量着秦甄的神色，似笑非笑，转动着手里的枪道：“秦主任既然不熟悉这青龙垣，曾经的尸骨却被保留在这里，倒也是个奇事。这么看来，秦主任和这青龙垣的缘分倒是不浅哪？”他倒不奇怪秦甄能操控“自己的尸骨”，毕竟秦晏也能操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秦晏用的是傀儡术，事先在骨架内埋下咒术，待到要用的时候直接用咒诀操纵即可；但秦甄的操控力却直接超越了傀儡术，借着尸骨还原了那条龙生前的面貌。这会儿秦甄要是再说他和这青龙垣没关系，白荇平可真就要变脸了。

至于秦甄那副手串，他大概也能猜出来是什么东西。白荇平无声笑了一下，道：“不过这里也确实不太讲究，这一圈别说什么风水，毕竟那可是你的遗骸，就这么直接摆在那副棺椁下头就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说秦主任你现在还活着呢是吧？”出于一系列考量他其实不怎么想跟秦甄闹翻，如果秦甄识趣点给他一个过得去的解释，他也不会太为难他。

秦甄心里暗暗叹息。今天发生的事情有点太多了，也是他太平日子过久了，有些防范就疏忽了。白荇平的态度确实棘手，但怎样降低这些事的影响或许才是首要的。

正当秦甄斟酌着准备开口时，头顶传来一阵响动，秦甄下意识抬起了头——那副漆黑的棺椁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动。

白荇平似有所感，看了秦甄一眼后跟着抬头看向那副棺椁；常云看着两人，因为还没从之前的不适中恢复过来而有些摸不着头脑，向白荇平道：“老大，你们……”

还没等他说完，白荇平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抓起他从快两米的高台上往下跳去——常云嗷一声差点惨叫出来，但他的叫声很快被他们头顶上棺椁的爆炸声淹没了，常云迟钝地护住头脸翻身把白荇平压在身下，大声道：“老大！我说了你别来这里了吧！！！”

白荇平顾不得回应常云，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推开常云，费力地站起来——很显然白处长确实是个普通人，从一米多高的地方跳下来腿不疼是不可能的，他甚至可能挫伤或者拉伤了；但现在不是顾及这个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从那个棺椁里出来现在正悬在高台上方的那道人形吸引了——

不用仔细对比也能判断，那人的脸几乎和秦甄一模一样，从骨骼走向到五官分布到皮肤纹理，简直就像是以秦甄为原型的克隆技术成果——除了他睁着的眼睛里丝毫光彩也没有，以及他正披散着长发、裹着纯黑的长袍，他看起来就是秦甄。

白荇平环顾四周没看见秦甄，目光转向高台，那道人形仍然悬在空中一动不动，不由得高声道：“秦甄！你……”

白荇平话音顿住了，他没注意到自己不经意间对上了那个人的眼睛。一阵失重感传来，周围的景象天翻地覆，无数景象闪回，最终定格在一片明月高悬的海面上——

苍白的月轮从波涛汹涌的大海尽头升起，皎洁的光晕笼罩着一望无际的碧蓝浪涛。一片平静中，一团青碧发黑的阴影随着波涛奔涌从海面正中浮出海平面，海水滴落，青黑的鳞甲闪着清冽的光，庞大的兽首在浩渺的月光下看起来狰狞可怖。随着其头颅和大部分身躯浮出水面，可以看出这是一条巨大的青黑色蛟龙，而随着其睁开暗黄色的瞳孔，其威压有如实质，带来直入人心的恐惧。

青龙半人高的漆黑竖瞳紧紧盯着前方，口吐人言：“明晋，你背叛族众，投靠人类，毁我属地，伤我族众，还不速速认罪！”

随着青龙话音落下，海面上浮起三条青龙，他们有着与其相同的青黑色身躯和暗黄色瞳孔，只是在身量上有些许差异。他们的出现让整个海平面上的空气几乎凝固，但海浪仍不住奔涌，因为那条被称作明晋的青龙正剧烈挣扎，痛苦的哀鸣撕心裂肺。海浪逐渐癫狂，海面浪花四溅，不多时，明晋身处的海面下蔓延出大片的阴影，明晋的挣扎也越来越微弱。随着明晋沉入海底，海面逐渐安静，四条巨大的青龙也闭上眼睛，慢慢沉入海面。晨光熹微，夜间的灾厄恍如梦境，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海浪翻涌，时过境迁，众多青龙争斗不休，即使是那四条青龙联手也无从弹压。海底深处，暗红发黑的血水笼罩着众多伤痕累累的巨龙，循着血腥气来的动物贪婪地吞噬着这些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风浪渐尽，只有寥寥几条青龙勉强维持着族群的延续，龙族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直到这片海域剩下最后一条青龙，他终于被迫离开了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海域，化作人形，登上了陆地。

当地的渔民只当他是逃难的流民，宽和地接纳了他，很快他有了一方自己的小茅屋和自己的渔船。几年后，他和渔村里一名女子组建了家庭。他很珍惜现在这样平常的生活。很快这个家庭有了新生命降临，这是一个健康的婴儿，孩子百天摆了宴席，他高兴地将婴儿抱了出来给道贺的人看。一切都很顺利，但到宴会将尽，刚被哄睡着的婴儿全身突然出现暗青色的龙鳞。所有人都惊惧万分，一片混乱中，有人道出当年青龙之祸。婴儿在睡梦间安静地咂摸着嘴，嘴里的细嫩的獠牙隐隐约约。他万念俱灰，等待着村民的判决——村民决定把孩子的母亲烧死。

他悄悄留下一把残灰，偷偷撒进了大海。他独自抚养怪物婴儿长大，等到婴儿成年，他去了海边，再也没回到渔村里。

那个怪物婴儿长大了，他有着和人类别无二致的外形，小时候的鳞片和獠牙再也没出现在人前过。他在自己的父亲前往海边之后不久也离开了这个小渔村，一路往北，流浪让他谨小慎微，丝毫不敢让人发现他和他们有所不同。他游走在不同的地方，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长时间。他尝试过去海边等待自己的父亲或者自己可能的族人，但没有任何发现，他只能和人类生活在一起。他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泄露自己的异常。好在那时正兵荒马乱，没人注意这样一个木讷寡言的年轻人，他整日灰头土脸，似乎和寻常人差不多。但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的母亲被烧死时那绝望的眼神。

直到他遇上了一个道士。道士一眼看出他与众不同之处，他极力否认，但道士有道士的方法，他最后只能承认。但也正是这个道士给了他梦寐以求的光明正大活着的机会，虽然他为了给那个叫皇帝的人类效力三年不曾出宫墙一步，但他终于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自己的与众不同投头一次给他带来了甜头，权力的美妙令他沉醉。但那确实是个气数已尽的王朝，三年过去，早已遍布各地的叛军终于攻破了最后一道防线，金碧辉煌的宫墙在持续了十天的火海里化为灰烬，昏聩的皇帝在第三天时被凌迟耗尽了最后一滴血，死在了他生活了数十年的宫门口。他冷眼旁观，只觉得索然无味。

他回到了他出生的小渔村，此时已经没人再认识他，他得已在此暂居。安宁琐碎的生活让他无所适从。不过很快那个道士又找到了他，新的皇帝已经即位，新的权力游戏又开始了，权力的味道唤醒了他沉睡的欲望，他又回到了权力的中心——他在历史的长河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但从不存在于任何的史书中。

“……你们看，人类就是这样，从不会在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明明我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为什么非要违逆我呢？”

白荇平猛地甩了甩头，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一阵心悸袭来，背后的冷汗快要浸透衬衣。这个声音他认不出来，但这段影像里的那个人他短时间里可不会忘记——龙乾不在地狱道里待着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秦甄，你也是，永远也不会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或者说，你更愿意我叫你秦肃？也罢，这些都是些虚名而已，就像你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好，是吧？”

白荇平踉跄了一下，从失重感中恢复了过来，抬头看向高台上那道人形。那道人形仍然直挺挺地悬在空中，挺拔的姿态没有丝毫变化，但他空洞的眼眶里正流出漆黑的液体，裸露在长袍外的皮肤也皲裂着往下脱落，整个人已然正在分崩离析。

“……我叫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就像你是谁……对我来说也并不重要。”

白荇平敏锐地转过头，秦甄正站在高台边缘，手里提着镇命，因为背对着他白荇平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虚浮。

“就算没有你，我也会继续存在；不管我死过多少次……我都会继续在这里。”秦甄抬头看向仍然悬浮在空中的人形，声音听起来坚定了一些：“而你，不过是一个过客罢了。”

白荇平的神经瞬间绷紧了，下意识往后退开，甚至没反应过来要提醒秦甄——随着秦甄话音落下，那道人形轰隆一下炸开了，漆黑的液体哗啦啦粘了一地，他甚至没来得及护住自己的头脸。

然而预想中粘腻的触感并没有到来。白荇平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感觉到自己被谁按在了地上。过了一会他才迟钝地睁开眼，正对上秦甄低垂的眼睫。秦甄的脸色仍然平淡而温和，垂落的眼睑盖住眼珠，白荇平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也看不懂他的情绪。

“或许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白荇平的脑海里模模糊糊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头一次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可真是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