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凯元在拥有“孙凯元”这个名字之前,叫小元。
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名字都一般都是三个字,而他的只有两个字。后来他又碰上一些名字是两个字的人,那两个字一个字是姓氏,一个字是名字,导致他一度以为“小”也是一个姓氏。
从四岁那年开始,他觉得世界是孤儿院上方四四方方的天空,四周是千疮百孔的围墙,围墙里有很多很多跟他一样的小朋友。
孤儿院的卧室,每个房间都住着二三十个小朋友,上下铺,大一点的孩子睡在上铺,小一点的孩子,两个人一起,并排睡在下铺。
记忆中的卧室房间总是吵吵嚷嚷的,充斥着小孩子的哭闹声、玩笑声还有老师的斥责声。
因为有不少小孩子在五岁以下,所以房间里总是充斥着一股散不去的尿骚味。时常有不少小孩子半夜尿床,而他就是其中一个。
早上醒来时,他的四周就会围上来三四个人,冲他一脸嫌弃地说:“啧啧啧,几岁了还尿床!羞羞脸!”
所以在他五岁时的一个晚上,他又做了那个梦,梦里他站在一个瀑布底下,远远地望着眼前的瀑布一泻千里。
然后,他就惊醒了。
往床底下一摸,濡湿一片。
他想到第二天早上万一被其他人发现,肯定又要围着他嘲笑一番,忙起身偷偷挪开跟自己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小朋友,然后蹑手蹑脚地拿着被单去阳台上晾。
他们的床,除去那一层薄薄的被单,底下就是床板。
他坐在床板上,靠着床边的铁架,盯着床板上的那块阴影,渐渐打起了盹。因为实在太困了,他的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下点,结果一不留神,脑袋直直往下,“砰”一声栽到了床板上。
虽然额头很痛,但好在弄出的声响不大,没有人醒过来。
他再也不敢睡过去,生怕又弄出动静,或起得比别人晚,而被人发现床上的污渍。
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外,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他赶紧跑到阳台上,踩在昨晚垫脚的椅子上,重新把床单收了起来。
翌日上午,没有人发现他昨晚尿床的事情,他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自那以后,他总会在尿床的夜里惊醒,然后把“案发现场”收拾干净,坐在床上,等待黎明的到来。
不知道经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他终于从下铺搬到了上铺,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张床。
不过,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尿过床。
记忆中的孤儿院,早晨的卧室房间又是另一番景象,不像晚上闹哄哄的乱成一团。
晨起铃响后,小朋友们一个个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排队刷牙洗脸。
不过这样安静的场面只会维持十几分钟,只要到了饭点,原本排好的队伍会在走进食堂的那一刻立马扭曲变形,一些长得比较高大的小朋友会跑到前面去插队,其中一个被叫“老大”的大朋友甚至会恶狠狠地瞪着眼睛,抢走其他小朋友手里装着食物的餐盘。
但没有人敢反抗。
他也经历过几次这样的“抢劫”,遭受第一次的“抢劫”之后,他就知道这意味着要忍着前胸贴后背的饥饿感,挨到中午才有下一顿饭吃。
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之后,他盯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还有那个小朋友脸上耀武扬威的表情,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与此同时,还有一股浓烈的变得更强的渴望。
从那天开始,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属于强者,弱者没有发言权。
于是,在他第六次被“抢劫”的时候,他心里那股强烈而压抑的愤怒促使着他,将那个比他高了一个头的“老大”往前一推——
没推动。
接着,一阵雨点似的拳头落在他的脸上,肩上,还有肚子上。
身上每一处有知觉的地方都在疼。
他本能地抱着脑袋,两条腿胡乱蹬着,咬着牙心里却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变得更厉害!一定要变得更厉害!
——
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院长,院长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很严肃,但手上的动作却很轻。
沾着碘伏的棉签碰到伤口的时候,脸上传来一阵刺痛感,但他紧紧地抿着嘴,愣是一声没吭。
院长帮他上完药,上下打量了他一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元。”
“为什么打架?”
“那个人仗着自己力气大,抢我的饭。”
“但是你打不过他,就是拿鸡蛋碰石头。”
他想了一会“鸡蛋碰石头”是什么意思,没想明白,但他听明白了“你打不过他”的意思。
他撇撇嘴,不服气地说:“我的就是我的,就算我打不过他,他也休想抢。”说着眼里折射出一道凌厉的,不属于七岁小孩的光:“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变得很厉害!”
院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叫小元是吧?”
“对。”
“帮你起个新名字好不好?”
“什么名字?”
“孙凯元。”
——
从此孙凯元就像得了一张许可令,可以常常往院长办公室里跑。那个抢他饭碗的“老大”似乎因为这一层顾忌,也再没找过他的麻烦。
从那以后,他的世界变成了孤儿院上方四四方方的天空,四周千疮百孔的围墙,还有院长办公室里摞满了书本的书架。
“凯元。”院长声音低沉:“知道想要变强,要从哪里开始做起吗?”
孙凯元握着自己拳头,拍了拍自己手臂上并不存在的肱二头肌,说:“从这里开始练起!”
“不对。”院长摇摇头,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一个人想要变强,得从这里开始武装。”
孙凯元不解地说:“可是那个‘老大’,他就是靠拳头抢了很多人的饭,还把那些不服气的人打了一顿,现在他们都跟在他屁股后面,听他的话!”
“那你怎么不跟着他?”院长问。
“我要自己当老大!”孙凯元仰着下巴,声音里满是倔强。
院长似乎笑了一下,但那个笑转瞬即逝,以至于孙凯元觉得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孙凯元似乎稍稍明白了院长那句话里的含义,他直勾勾地看着院长,指着自己的脑袋,问道:“从这里开始武装,是什么意思?”
——
院长总是很忙,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所以办公室常常空着,于是孙凯元就会自己偷偷开门进去看书。
书里的世界比想象的有趣,看过不少书后,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不只有孤儿院上方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
有时,院长回到办公室,撞见他窝在角落看书,会微微变了变脸色,像是想说什么又被强压下去,最后只是说了一句:“下次进来要记得把门关好。”
然而下一次,他还是虚掩着门,没有把门关上,因为这样才能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并在院长回来之前逃出他的办公室。
他偶尔能逃掉,但经常被抓包。
不过被抓包了也不要紧,院长总是说他几句就算揭过了那页,然后两个人相安无事,一人捧着一本书看。等孙凯元有问题的时候,就抬头问一句,院长虽然仍是沉着脸,却会耐心地给他解答。
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那天,他在食堂里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蹲在地上,一点点地把地上的饭菜捡起来,又放回自己的盆里。
他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你们再欺负她试试?”
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嘴里已经说出了这句话。
既然已经说出口,那就不能往后退。
他拨开人群,朝那个蹲在中央的女孩走去,帮她捡起地上的食物。
那天,他第一次有了自己已经变得“更强,更厉害”的感觉。
“不对。”
院长的一句话又让他如坠冰窖。
他听见院长说:“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么自己变成强者,要么被别人踩在脚下,这就是弱者的宿命。”
这次他听懂了。
但他做不到。
所以偶尔撞见那个女孩子被欺负的时候,他还是会伸手帮她。后来他干脆直接去警告那群欺负她的人,好在那些警告似乎起了点效果。
春去秋来,他长成了一个十二岁的小伙子,比同龄的男生高了不少,站在人群里显得特别出挑。
他读到一些青春期相关的书籍,不过不是院长办公室里的拿的,只不过是被生活老师随手放在宿舍桌上的一本书。
他看到书上写“孩子进入青春期,与异性接触时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会开始悄悄地关注异性……”
但他想了想,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关注更多的似乎并不是异性,而是同性。
为什么?
他也想找到答案。
那次运动会比赛,他看到那个女孩子又被落下了,孤零零地站在角落。
他想了一会,还是上去问她:“你想跟我一组吗?”
女孩子抬起头,眼睛瞬间绽出光芒,脸上也飞起一抹红晕:“想。”
他知道,那个女孩子喜欢他。
但他没有任何感觉。
“我叫林珂,你呢?”
“我叫孙凯元。”
——
在意识到自己与别人不一样的那一刻,世界又发生了变化,它是孤儿院上方四四方方的天空,四周千疮百孔的围墙,还有围墙里很多很多跟他一样的男孩子。
他原以为自己的秘密不会被别人看穿,但那天在办公室,院长忽然抽出一本书,问他:“你看过这本书了?”
那本书的书名他已经忘了,但他清晰地记得书的封面上画的是两个男人。
他紧闭着嘴巴,没作答。
“过来。”院长冲他招招手。
他背着手,亦步亦趋地走到院长面前。
院长看着他,问道:“喜欢男孩子?”
轰——
他没想到院长会这么直白地提出这个问题,但他没办法否认。
在院长面前,他总是有一种被扒光了衣服,可以一眼被看透的错觉。
“傻孩子,不要随便暴露自己,小心会落人把柄。”院长笑了笑,似乎从他的沉默中找到了答案:“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句话吗?”
孙凯元张了张嘴,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么让自己成为强者,要么被别人踩在脚下,这就是弱者的宿命。”
“但你给自己选了一条成为弱者的道路。”院长说。
“为什么这条路是成为弱者的道路?”他当时不解地问道。
直到很久之后,他在接收到被人异样的眼神,亦或遭受其他人无故的谩骂时,他才终于理解了院长的这句话。
他记得当时院长沉默了很久,然后又抬头问他:“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盯着书架,认真地答道:“就像写出这些书的作者一样,我想成为一名作家或者编剧。”
院长似是欣慰又似是遗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在那之前,为了防止你以后饿肚子,先跟着我做点事吧。”
——
“从那以后,你就走上了用阴物做非法交易的路?”魏远征盯着对面的人。
金凯元抬起头,将思绪从遥远的记忆里拉回来:“没办法,谁让我从小就给自己选了两条那么难走的路,要是能回去,我肯定得扇以前的自己两巴掌。”他摆弄着手指,说:“所以为了能主宰自己的人生,我就必须挣很多很多钱。”
“即使那些钱上沾着别人的血?”魏远征的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金凯元身子往前一倾,认真地说:“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么让自己成为强者,要么被别人踩在脚下,这就是弱者的宿命。”
“少他妈给我扯什么狗屁理论!”方致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简直就是当婊子还要给自己立牌坊!雕了一坨大便还要镶花边!”他气得脸都红了,揉了揉太阳穴,稍稍平复了情绪,冲张超说:“给黎明儿童之家的院长下传唤书,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