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殉葬之风于殷商时盛行。商王杀殉,动辄数十乃至数百人。自周起,此风渐有止息之势,到了战国末年,人殉之事已不多见。①
先前时危和杨玦见到的犬骨,便是用来代替御者被杀殉的犬只遗骸。乍见那些犬骨,时危还当这墓里不会出现殉葬之人,不想竟猜错。
杨玦亦是皱眉。她持剑左右照了照,最后停在了身前偏低的位置。
“阿危,你看。”
七曜照亮的正是围成这池子的大块砖石。时危见砖石上刻着图案,蹲下身仔细辨认起来。
“这砖上刻的是进献美人图,主角看起来像个诸侯王。”时危道,“右边这幅,是他与姬妾寻欢作乐的场景。”
“这些人……”杨玦目光投向那些尸骨。
“嗯,想必便是那些姬妾。”
时危说罢,眯了眯眼,低声啐道:“见鬼,御者的命是命,姬妾的命便不是命了?生前拿人寻欢作乐,死了也不放过,竟要杀人殉葬,还连具棺材都不给。这些王侯当真是畜生不如。”
杨玦安抚地握了握时危的手,她虽不若时危那般愤慨,却也觉得时危说得甚是在理。这些女子当值妙龄,多半非是自愿赴死。其中或本是俘虏,只因生了一副好皮囊,而被当作礼物进献给墓主人,以悦圣颜。说到底,便是死生都未尝被当作人来看待。
“草原上的部族,至今有此陋习。” 杨玦垂目,缓缓道,又看向时危,“我听闻,中原亦留有夫亡妇殉之俗。”后半句语气像是在询问,又好像在述说一个事实。
时危不由一哽,俄而怆然道:“是。明面上虽未迫人生殉,但有些个儒生便爱那般训诫女子,言说殉夫乃是节烈之举,大加颂扬,有不少女子遭其迷惑。”
“惑人自尽再给人立牌坊,左右死的不是他们,真可谓卑鄙之至!”
闻言,杨玦默然将目光转回那些尸骨上,哀怜地注视了许久,忽然扭头打量了身后的木墙几眼,接着向墙边走去,运起内息。被落在一旁的时危还未明白她的意图,便被她蓦然挥出的一剑惊了一跳。
一剑挥罢,杨玦几无停顿,脚下腾挪间又接连挥出两剑。只闻一阵震耳的“轰隆”声,木墙破口上方的两块木板接连翻落在地。
说是木板,实则足有一尺来厚,每块均由整棵楠木制成,宽三尺许,长达五六丈。光是这一面墙,就不知要耗去多少百年巨木。
时危目瞪口呆,半晌没把嘴合拢。虽说此事对时危自个来说轻而易举,但她以往只见杨玦用软鞭和锁链,未曾想到她使剑也如斯厉害,轻松利落地劈下了两段长短无差的木板。
“权且可作棺木。”待浮尘落下,杨玦才回过身,用那双清澈的眸子看着时危,平静道。
原来阿玦是将自个的话听进了心里,时危心道,胸中的愤懑忽地减了大半。
她对杨玦温柔地笑了笑,走上前与她协力将两块厚重的木板挪到那池子上,替这些女子的尸骨盖上了“棺盖”。
做完这些,时危长吐一口气,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和灰尘,又牵起杨玦继续朝前探索。
她们进入此室方向的右手边有一道门,原以为要费一番工夫破解机关,不想这门压根没有上锁,也未设任何机关,一推便“吱呀”一声滑开了。
“看来设计者对此墓的防盗颇有信心嘛。”时危挑眉。
“藏于地底岩洞,寻常摸金的便是知晓了位置,也难避人耳目地凿穿岩层,这般自信不足为奇。”
“也对,若非误打误撞入了这地底,我们也发现不了此墓。”
说着,二人穿过门,进入一间比上一个大许多的厢室。这间厢室相对的两面墙上各有一道门,高大的石门是墓门,另一道木门想必便是通往主墓室的了。靠近时危和杨玦的这一侧堆满了青铜器皿,分门别类地摆放成好几堆。另一侧摆着鼓、瑟,和成套的编钟、编镈与编磬等乐器,还有一只木雕髹漆、插着两对鹿角的双头镇墓兽。悠久的年岁给青铜表面覆上了厚厚一层铜绿,将鹿角的纹饰也裹上尘埃,却无法遮蔽这些器物所昭示的墓主人身份之尊贵。
时危在一尊大鼎前俯身察看,这鼎圆身平底,束腰撇耳,兽面蹄足,是典型的楚式鼎。她见其上有铭文,辨认着读了出来:“楚王……酓光……作持。”②
“看来墓主人是楚王。可这酓光是谁?哪代楚王叫做熊光?”时危疑惑道。
“观此墓形制与规模,确似楚王墓。”杨玦略一思索,分析道,“史书未载楚王熊光,许是名与字之别……”
未及时危接话,黑暗中突然响起清脆的崩裂声。
杨玦立刻将时危拉近了,欲往身后护。
时危压低了声在杨玦耳边道:“什么声音?”
耳廓上的痒意令杨玦不合时宜地恍惚了一瞬。时危发觉了她的异样,才想起先前二人亲密时,阿玦此处似乎颇为敏感,于是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脑袋,与杨玦的耳朵拉开距离。
杨玦定了定神,才小声道:“不知,像是从方才那间墓室传来的。”
话音刚落,相似的声音又接二连三地响起,这回二人确定了响动的来处,确是她们先前所处的厢室。二人警惕地提防着那方黑暗。
“这倒似有人在砸花瓶撒气。”时危仍有心思谑言。
这话点醒了杨玦,她蹙眉道:“不好,是陶敦。”
时危闻言微微色变,嘀咕道:“那东西果然有问题。”
左右这厢室内无处可躲,她们便在原地等着那诡物现身,再见机行事。未几,黑暗中探出一道绿油油的半透明触手,这眼熟的东西令杨玦不觉浑身紧绷起来。
时危低声骂了一句,上前挥刀便斩,不料这一只远比掳走杨玦的那只凶悍,竟猛地从地上弹起,避开了刀锋,直冲杨玦面门而去。
杨玦本能地挥出玄冥,却好似打在了烂泥里,非但未将其击落,反倒被它缠上,并缘着锁链朝杨玦游了上来。好在杨玦反应迅速,左手出剑,那水草似的怪物便被七曜的冷锋削落在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哀鸣。
但麻烦远未结束,因着更多同样的怪物自门缝后源源不断地蹿出,那势头仿佛一道绿色的波涛,要将二人吞没。
时危想起沿着木墙几乎摆满一周的陶敦,险些背过气去。这些东西战力虽弱,但其尖鸣刺得人耳朵生疼,一窝蜂涌上来亦是难以对付。她们必须阻止更多的怪物穿过那道门。
此念一起,时危立刻拖过两只沉重的铜鼎,滑至门前抵住了木门,接着一手抄起一只铜豆③,朝着两只绿怪扣去,将它们罩在了地上。
杨玦这边也不轻松,她接连斩下数只朝她扑来的绿怪,这些被切割成两半的绿怪却仍有生命力,在地上挣扎一会儿又再度展开攻势,反倒是越斩越多。
时危想要上前帮忙,却见方才堵上的木门被几只触手朝另一侧拉开,紧接着一大团绿怪兴奋地拥挤着涌了出来。
杨玦暗道不好,疾言道:“阿危,把鼎移开!”
时危惑然看向杨玦,见到她的动作,立刻明白过来,于是挥刀冲进绿怪堆中,将两只铜鼎从门前拉开一步。
与此同时,杨玦故技重施地从一旁的木墙上劈下一段木板,在其落地前以玄冥一缠,巧劲一扯,那厚重的木板便在空中翻了个身,准确地沿着墙体落地,覆住了整个门洞。时危重又将两只鼎往前一推,将木板抵住。
拦住了对面的绿怪,二人总算能够专心对付眼前剩下的十数只。杨玦朝木墙连劈数剑,又是轰然一声,一大块木板砸落在地,将好几只绿怪与它们的残体一同压在了底下。
既然刀剑不能砍杀它们,便只能设法将其困住,剩下的几只很快也被时危拿着沉重的青铜器皿扣住,一时不能挣脱。
时危松了口气,正要上前与杨玦说话,却见杨玦目光凝在厢室另一头的墙角,倏然变了脸色。她疑惑地顺着杨玦的目光看去,只见到却邪口中叼着吞金,急匆匆地从墙角的一个破洞中挤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由远及近的“嗡嗡”声。时危心中浮现一种糟糕的预感。
“先挡一阵,我来开门。”杨玦果断将七曜往时危手中一递,接着快速检查起了身后的石门。
心中虽有准备,当见到从破洞中飞出的黑压压的一群蜂子时,时危依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蛰星宫的剑法虽以快见长,但剑再快,若不辅以内息,也对这些小而敏捷的飞虫作用甚微。然而时危心知自己再贸然催动内息定是撑不了多久,只能另想他法。
同背后开门的杨玦一般,时危心念飞转。若是有火便能将蜂子驱离身边,但她环顾一周未见任何能够助燃的工具。眼见蜂子就要逼至跟前,时危只能解下外袍,挥动着驱赶靠近的蜂子,仍是被蛰了好几下。
杨玦亦是焦急得额上渗出细汗,这墓中的蜂子也不知是否发生异变,她多耗时一刻,时危便多一分危险。
好在这石门未设有杀伤性的机关,只是两扇门原是向内开启的,闭合之后,便被机关阻住,无法轻易打开,她需得先破解阻门的机关。
时危卖力挥动衣袍的同时,偶然瞥见却邪身周两尺内竟没有一只蜂子,诧异中怀着不妨一试的心思抱起了却邪,将它举在身前左右上下挥动起来。
杨玦四下寻找着开门的机关。因着阻门机关在使用前定要测试效果,而开门的机关不会设在门外,她断定这机关就在门内的附近某处。
在蜂鸣中极力集中精神,杨玦目光将附近的物品一一扫过,仔细观察着,最终落在了门边的镇墓兽上。她推了推那木雕,果然不能移动,心中一喜,接着迅速便找到了触发机关的方法。她在一枝鹿角上使劲一按,机关传动声入耳,石门缓缓滑开一道缝隙。
杨玦于这时察觉了新的危险,她顾不得成群的蜂子,一把揽过时危,带着她飞身避到墙角高处。
下一刹那,石门訇然大开,巨量的碎石混着砂砾和泥土自墓道冲入墓室,扬起蔽目的沙尘,几乎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