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玦跟了过来,见时危端详着这条通道的石壁,也蹲下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此壁……”杨玦微微蹙眉。
“阿玦也觉得?”
杨玦点头,道:“依磨蚀程度看,想必年代久远。”
她们面前的石壁并非天然形成,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但其表面的光滑程度却与洞窟其余地方相当,石壁上的凹痕依稀呈现着刚被开凿时的模样。
因着所营行当的缘故,两人断定此洞为人力开凿后,便不约而同地往盗洞那想。
“看着倒不似盗洞。”时危判断道,“也不知是做什么的。”她可不信有人会吃饱了撑的,费老大劲在地下岩石中开个洞,却无甚大用途。
杨玦又仔细观察了石壁一番,才道:“这洞似乎凿得仓促。”
时危看了杨玦一眼,产生一个想法:“或许……是用于逃生的?”
自古为了防止墓的构造外泄,时有诛杀参与建造的工匠之事,其中一种方式便是将他们封于墓中,成为墓主人的陪葬。工匠们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想方设法在建造的过程中给自己留下逃生之路,也确有一些人成功逃了出来。
若这当真是工匠的逃生密道,另一头至少是一座中型墓。寻常百姓、小官的墓穴,能放口棺材便是好的了,哪还有容那工匠的地方。况且若非权贵、王侯,多半也不敢轻易干这等害人性命的勾当。
杨玦微微点头,认为不排除此种可能。
时危有些心动。她从村民那听过“湖神”传说后,便怀疑湖的附近有地下空洞,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预感。如今不仅存在地下空洞的猜测得到证实,还发现了疑似用于逃生的隧洞,那预感愈加强烈起来。
杨玦见时危神色犹豫,开口问:“阿危可是想深入一探?”
被杨玦看穿,时危承认道:“嗯……可眼下还是先出去要紧。”
杨玦垂眸看向时危怀中的却邪,忽道:“适才阿金嗅到了财宝的气息,才让阿却跑来此处。”
“诶?这小家伙还能寻宝么?”时危意外道,难怪在金陵时,却邪这般轻易地进了陈叔陵墓中的密室,想必是循着气味去的。
“只能寻着近处的。”杨玦解释,“阿金嗅觉虽敏锐,却也未到神通广大的地步。”
“也对,否则我们做甚还要辛辛苦苦地四处找墓,全交给它不就得了。可惜呀……”时危有些遗憾,又道,“既如此,我们跟着它,快去快回?”
杨玦对时危弯了弯眉眼,玩笑道:“让阿金指路,可是要拿宝贝做代价的。”
“哦?什么宝贝?”
杨玦假作思考,道:“唔……须得依它心情,不过大抵是珍珠、玉石一类。”
时危从头到脚思索了一遍,发觉身上仅剩的几样宝贝,都是紧要之物,不便送出去。她苦恼道:“阿玦,你看,能否与它打个商量,宝贝先欠着,待出去了再补上?”
杨玦兴味盎然地看了时危一会儿,没忍住轻笑出声,随即下意识地别开脸掩饰,回过头神情已恢复平常:“阿危不妨先放下阿却。”
时危不知杨玦意在何处,不明所以地照做。
却邪刚一着地,就听杨玦道:“阿金,带路。”
“唧!”吞金激动地叫了一声,蹲在却邪背上“唧唧唧”地指挥起来。
时危这才回过神来,吃惊地回头盯着杨玦道:“阿玦?你竟学会捉弄人了!”
但她并无被捉弄的气恼,反而为此感到喜悦。
杨玦绕过时危跟上却邪,走出两步回眸一笑,神色间带了些得意:“阿危不知,阿金听我的么?”
这随意的回眸莞尔,在七曜温柔辉光的衬托下,落在时危眼中,也肖似那月下悄然绽放的夜来香,幽香袅袅袭人,美妍不可方物。
时危愣神的须臾间,已落后了杨玦好几步,她连忙跟上停下来等她的杨玦,重新牵起空着的那只手,十指相扣。
她已然见过杨玦情动时的妩媚流眄、婀娜玉姿,那模样令她痴狂,难以自持。此刻全然清醒的杨玦,给予她的心动却是宁静的,像纺车上轻颤的丝线,千丝万缕,细腻绵长。
在时危的记忆中,杨玦自小便很少笑,即便笑,也多半出于礼节。喜怒哀乐俱都藏在那双迷人的眼里,随着年纪的增长,越发令人捉摸不透。好在时危对杨玦的情绪始终敏锐,一如儿时初见,她便从那双蓝灰色的眸子里读出了向往与踟蹰。旁人总以为是她软磨硬泡,缠着杨玦,她却明白,自一开始,她们就在互相靠近,只不过她走得多些罢了。
时危从杨家三位哥哥口中零星了解到杨玦幼时的经历,拼拼凑凑,将杨玦的心结猜了个大概。以往时危总想着,阿玦若能多笑些便好了,此时她却改了主意,觉得如今这般也好。她盼望阿玦开心,但也盼着阿玦将多出的笑容留到自个跟前,别叫他人看了去。她暗自庆幸,也亏得阿玦笑得少,平素一副令人不敢亲近的模样 ,否则不知要令多少青年英杰为之倾倒,自个怕是连醋都吃不过来。
时危的目光黏在杨玦的侧脸上,好几次差点磕了脑袋,若非杨玦牵着引着,她怕是要直直往石壁上撞。杨玦被时危的目光灼得面颊发烫,终于捏了捏时危的手,唤她回神。
隧洞不深,水流在半途消失于岩层之下,再前行没几步,便见一面平整的石墙横在前方。此时洞顶已经低矮得时危蹲着也直不起腰。
两人一眼便看出面前是一块可以活动的石板。依照她们的猜测,此处设有机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小心起见,她们照旧检查了一番,才缓缓推开那面石板,敞露出它背后深不见底的黑暗。
时危打算先进去探查,不料人刚动,就被杨玦拦住了。
“我来。”
“不行,你身子才刚恢复,不能再涉险。”时危不同意。
杨玦也不退让:“你又好到哪去?”
两人僵持不下,半天没争出谁打这个头阵。带路的两只灵兽耐不住性子,在吞金的坚决要求下,却邪先行一步,片刻后,黑暗中便回荡起它催促的叫唤声。
时危先是一愣,随即失笑:“我竟忘了还有它们在。”
杨玦尴尬地沉默着,她方才光顾着时危的安全,也没想起自己养的两只灵兽。
不过谁走前、谁在后的难题总算是解决了。杨玦让却邪在近处溜达了一圈,确认没有危险,便率先钻过洞口,时危紧随其后。
这洞似乎开在墙体的半中间,杨玦无声落地,估摸洞口离这一侧的地面有一人多高。
时危跟了下来,拿着七曜四处照了照,判断这一侧的空间十分敞阔。杨玦对此没有异议,方才的回声亦是一个佐证。
为了看得更远些,时危打算朝七曜注入更多内力,杨玦见状,又急忙阻止了她。
“我来。”语气较之前更为坚决。
时危这回却未与杨玦相争,乖乖将七曜交到杨玦手中,因着她已然感到胸口隐隐发闷,自知不能硬扛,否则反而可能拖累杨玦。
杨玦见时危答应得这般爽快,忧虑地盯着时危看了一会儿,最终没说什么。她想了想,抽出腰间短刀递给时危,以作防身之用。
一切妥当后,两人继续跟随却邪,谨慎地探索起这片空间。
此处的石墙由岩壁开凿打磨而成,自下而上微微向洞内倾斜,墙角散落着几根朽烂的木头,看上去原本好像是个梯子。除石墙外的另三面墙由木板垒成,与地面垂直。同地上的木条般,木墙许多地方已经朽烂颓圮,暴露出用于接合的槽口和榫头。
石墙和木墙围成了一个横向的近似长方形的空间,时危和杨玦所处的正是长边靠近角落的位置。
两人朝另一端缓慢前进,七曜照见的景象逐渐令她们瞠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辆真实大小的陶制四驾马车,马车前陈列着动物的白骨,时危一看便知那是马的骨架,共有四具。车舆下另有一具小型动物尸骨,是用来代替御者的殉犬。
拂去灰尘,只见陶制马车上的纹理繁复精致,表面髹以彩漆,即便已然褪色,仍彰显着其初时的华丽。
时危没有猜错,这确是一座墓,或者最少也是一座大墓的车马坑。
往前几步,又是一辆马车。时危和杨玦向前走了十来丈才走到尽头,九辆纹饰各异的陶制马车、九具犬骨,与三十又八具马骨沿着长边整齐地排列着。若从车头朝向的方位数起,第二辆为六驾①马车,其余皆为四驾,乃是第二辆马车的副驾。时危和杨玦行过之处,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车马所用器具,估摸着至少有百来件。
“嗬,又是个天子级的阵仗,”时危干笑一声,转头问杨玦,“我们这算不算因祸得福,撞了大运?”
“但愿是罢……”杨玦也有些哑然,一边小心观察着四周一边说道。
“比起车马坑,这更像是放置陪葬品的墓室。”时危道,“既是墓便有墓口,或许我们能从那出去。”
杨玦似笑非笑地看着时危,口中不甚赞同:“墓口想必是封死的,这墓也不似被摸过,怕是亦无盗洞可寻。”
“哎呀阿玦——”时危扁了扁嘴,拖着声音唤杨玦的名,“给点面子嘛。这么大一座墓,就这么搁着怪可惜的。”
“好——”杨玦学着时危的语气道,“只是当心些,此间不知是否有机关。”
“嗯。若按经验,年代越是久远,机关便越简陋,想来不会有太危险的东西。不过凡事皆有例外,我不会掉以轻心的。”
时危说着话,一面与杨玦穿过木板上的破洞,进入了角落的四方隔间。
“那是何物?”时危注意到墙边排列着密封的卵形陶敦②,有两只不知为何倾倒在地,一只敦裂成了几片,另一只有了裂纹但仍然完整,周边的地上有早已干透的血迹。
杨玦摇头。墓中陪葬品一类是墓主人生前使用的物品,一类是依据礼制置入的符合墓主人身份地位的明器,还有一类则是前往送葬之人的丧归③之物,但她从未听闻以敦盛血随葬的。
“那些敦子看上去诡异得很,还是离它们远些罢。”时危便说边牵着杨玦往另一边走。
这一四方隔间的中央是一个形似水池的东西。时危和杨玦往里头一看,只见十数具尸骨堆在其中。
“啧”时危往后闪了闪,神情不忍,“是人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