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惊变的疑团终于显露蛛丝马迹,虽不至于洗脱罪责,对于啜泣的人而言,却可以稍减内疚。
可惜谢谨言依旧眉头不舒。
他于梦中窥见过往痕迹,前尘历历。他分明看到自己刺中梦狩心口,倘若真的另有其人,那这真实的感受又该怎么解释?
沈自钧也是毫无头绪,但他依旧坚定地说:“那人绝不是你。”
藏锋在手,当胸一刺。无论是谁,都会选择最稳妥的方式,力保万无一失。一个孩童,更会凭着本能行事,故意换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人不是谢谨言,又该是何人呢?
沈自钧不得其解,反倒是谢谨言静默良久,说了句:“宣纸。”
他将梦中所见,告知沈自钧。
孩童以脸贴靠宣纸,而后他进入往昔幻梦。再见的孩童是手拿黑伞的男人所化,巧合的是,他手里也有一张宣纸。那张宣纸人像,不见五官,着实可疑。
纸绘人像而无五官,犹如画龙缺少眼睛,并没有精气神,更做不到瞒天过海。沈自钧原本不信,可是转念一想,假如有人想方设法,给它添上一道“魂”呢?
假如那道“魂”,与谢谨言本真极为肖似,甚至就是从身上剥离,所以相差无几呢?
就如曾经的他,魂魄剖分,各居一处,依旧能来去自由,形如完整,所知所感亦与亲身无异。
纸页附魂,就带着那道魂魄的气息,若只是遥遥相望,也能做到以假乱真。前世他只是瞧见那孩子的背影,便急急奔来,遭到暗算,再之后的追逐,紧急匆促,以至于那人的容貌,根本没机会仔细辨清。
就连前世重演,他依旧没能瞧清楚那人的面容。
倘若他保护、追逐的,仅仅是谢谨言附在画像上的一点魂魄……
沈自钧的脸色渐渐变得十分难看,嘴唇动了动,没敢说出内心猜测。
他心存疑虑,并不敢确信。分魂剖体并非小事,绝非区区凡人所能为之。谢谨言不过凡人一个,哪里来的本事给自己分剖魂魄?更何况,前世,他还只是个孩童……
一个孩童,如何能背着梦狩做这样的事?
“你在梦里,照过镜子,或者在水中看到过自己的脸吗?”虽然猜得到答案,为了以防万一,沈自钧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果然,谢谨言摇头。
梦中不照影,梦狩自身便是没有面容的,梦中人亦不能见到自己的脸孔。倘若梦里看到另一个自己,多半是魂魄裂分所致。既然谢谨言没有照见过,那么人像必然是他人冒充,只是借用了某种方法,使之沾染类似的气息,企图鱼目混珠。
所以,究竟是哪种方法呢?
沈自钧暗自盘算,依旧想不出答案。他最终把疑点放在撑伞的男人身上,此人举止乖戾,言语间似有所指——让谢谨言想起来——难道他们曾有交情?前世?
这个念头刚冒个头,就被沈自钧强硬按下——前世的孩童每每入梦,都跟在他身边。就算因为某些缘故暂时离开,依照自己的习惯,他都会留下一抹灵气守在庭院。孩子向来听话,不会乱跑,绝无可能和他人有过交集。
目光从谢谨言袖边溜过,若是在梦境,那里应当有一枚袖扣的。
从前是他不在意,甚至怀有恶意,所以故意令谢谨言只身涉险,可自从他在意了,就再不会忍心让那人置身险地。
撑伞的男人,才是始作俑者。人像绘影,引得谢谨言同知同感、愧疚不已,也是他离间两人的伎俩。
“他口口声声说认得我,可是我不记得他。”似乎窥见他的心思,谢谨言小声解释,“前世……我见过他吗?”
沈自钧摇头:“没有。”他生怕对方不信,又强调说:“你那时候特别乖,总是跟着我,怎么会见过别人。”
谢谨言“哦”了一声,摸摸下颌,半信半疑:“特别……乖?”
“不信?”
谢谨言皱眉:“也不是不信,就是……”大约是听多了冷静淡漠的评价,突然听到有人用这个词形容自己,他很不习惯。
他迷惘的模样实在好笑,沈自钧起了逗弄的心思,凑过去,压着嗓音,高深莫测地说:“想不想知道当年你是怎么缠我的?踮起脚蹭我的肩膀,拉着我的袖子,晃啊晃……”
谢谨言的脸色更加难以言说。
“还向我撒娇呢。你那时候又小又软,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沈自钧乐得瞧他笑话,变本加厉,开始胡编乱造,“信不信我给你学一个啊?‘哥哥,教我写字嘛’,哎呦呦,那真是——”
眼见他越说越来劲,嘴角的弧度肆意张扬,谢谨言忍无可忍打断:“你还是闭嘴吧。”
沈自钧乐不可支,瞅着谢谨言憋得通红的脸,装模作样给他扇风,问:“有这么热啊?”
谢谨言白他一眼,没吭声,半晌才闷闷地问:“上辈子,我……真那样吗?”
沈自钧本来都不笑了,听到他问,又忍不住翘嘴角。目光瞥过对方尚带湿痕的脸颊,他抿了抿唇,把那点残留的戏谑收得干净。
他望着谢谨言干净的瞳仁,轻声说:“很乖,很听话,很讨人喜欢。”
就听谢谨言轻叹口气:“只可惜……”
他以为谢谨言会说“只可惜没能长大”,或者感慨不得善终之类的句子,可是钻进耳朵里的话偏偏是“只可惜没能好好多陪你几年。”
方才因玩笑而起的雀跃,就被这句话轻而易举压了下去。
沈自钧心里好像被狠狠揪扯了一下,没留下伤,钝痛却随着心跳,密密实实拥堵每一寸血肉。那是一种难以疏解的沉重,他只得屏住呼吸,独自消解那份浓稠的遗憾。
静默许久,沈自钧说:“对不起。”
既然发现当初刺中自己的并不是那个孩子,他便要给此生的谢谨言道个歉,尽管已经迟来太久。
谢谨言摇头,眼神落在沈自钧胸前:“疼么?”说话间他眼里又弥漫开湿气。
沈自钧起初仍是下意识说了个“不”,对上谢谨言心疼的目光,他怔住,终于诚实点头。
他的嗓音有些哑:“其实,疼的,所以更放不下。”
越是疼,越是耿耿于怀,越是……难以忘怀。
比起附在魂魄上的疼,从心口蔓生出来的疼,更加难熬,也折磨了他悠悠岁月。
“早已不疼了,别哭。”
谢谨言眨眨眼:“谁哭了?”他说话时努力睁大眼睛,蓄积的水雾散开,瞳仁好像落入泉眼的琥珀。
沈自钧笑说:“谁的眼圈都红了,我不说。”
谢谨言瞪他几眼,忍不住偏过脸,手背擦拭眼角。
再转回来,他又变回往日的谢谨言,沉静稳重,只有眼角余了几分湿红。他好像早已习惯如此,不管多悲伤彷徨,总是闷在心里,寻了背人处化解,待到众人面前,他便仍旧是那个坚强的模样。
披着故作冷硬的壳,有谁瞧见过他内心的孤单吗?有谁心疼过他吗?
短暂的寂静里,萦绕在心头的迟疑烟消云散,沈自钧忽然明白自己该说什么。
前世,他们终究错过,轮回转世一切归零,这一生重头来过,那人只是谢谨言。
他错过一世,再不愿错过又一世了。
纵然这一生终将离别,他也不愿违背内心的思念。他于纷乱思绪中忽然窥见一点灵犀,便牢牢抓住,再不肯放手。
沈自钧回神,目光停在谢谨言眉梢:“有些话,我想和你说。”
谢谨言:“我都知道。”
这就知道了?
沈自钧错愕,还没等他整理好表情,谢谨言已经替他把“想说的话”说出了口。
“撑伞的人好像吞吃了那些魂魄的力量,才从孩童变成大人。”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嘱咐沈自钧,“那些游魂说不定就是他召唤来的,遇到他,千万小心,也别动那些游魂。”
沈自钧僵着脸:“嗯。”
“先前,楚思瑾借用喻宛宛的模样,诱惑石维敬。这回,有人在宣纸上画我的影子骗你,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要找楚思瑾确认一下,也要小心她有所隐瞒。”
沈自钧颔首:“嗯。”
“或许是凶魂干的?”谢谨言心思一转,神色戒备。
沈自钧盯着他微蹙的眉尖,忽然道:“谢谨言。”
谢谨言:“?”
“你觉得,我想说的话就是这些?”
谢谨言反问:“不然呢?”他总是这样,一句话,轻而易举扼杀别人的心意,从前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不知该说他冷情,还是迟钝。
“你什么都不知道。”
沈自钧语气鲜有的笃定。谢谨言抬起脸,如此近的距离,瞳水毫无防备地映入眼里,激得沈自钧一阵心颤。
他轻咳一声,在那道清澈的目光中别开脸:“你怀疑这个,小心那个,怎么……不说说你自己?”
“自己?”
沈自钧蓦然抓住谢谨言的手腕,那只手倔强地躲闪,最后还是争不过,听话地歇在他的掌心,像前世一样。
“你是左撇子的事,为什么偏偏瞒着我呢?”他心里不是滋味,说出来的话就带了点委屈的责备。
谢谨言垂眸:“不是什么好事,没必要张扬给外人——”他忽然怔住,“外人”这个词听起来太疏离了,如此说出来,恐怕会伤了沈自钧的心。
他惶然瞥了眼沈自钧,忐忑不安。
果然,沈自钧叹息:“外人啊……”
“两辈子了……都是为了一个人……”
“都是你。”他苦笑,“怨是你,愧是你……”
喜爱,也是你。
他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转而换了种说辞:“免不了……是你。”
谢谨言皱眉:“免不了?”
“免不了。”沈自钧重复,“免不了想对你好,免不了想要你平安无事,免不了……想看看你。”
“别拿我当外人了,谨言。”
这句话尤为亲昵,谢谨言呼吸一滞,甩开沈自钧的手,慌忙弹坐得更远,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哼一声打算起身。然而沈自钧反应更快,翻过身,双臂一撑,把他牢牢困在沙发上。
“谨言,你的‘免不了’,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