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谢谨言于刹那间猛然彻悟了某些事情。
比如,山岳间争斗不休的,是梦狩与凶魂,而那个孩子,是他的前世。
他的确冒着大雪攀爬雪峰,也甘愿被烈火焚烧跳下山崖,甚至连梦狩怨怒交织的目光,都与前世别无二致。
他的确背叛过,毋庸置疑。
肩头禁锢已除,谢谨言瘫坐在地,梁毓声倚在他身边。
梁毓声昏昏沉沉,方才搏命一举,于她而言消耗十分巨大,以至于业火熄灭后,她迟迟无法回神。
谢谨言小心扯她的衣角,低唤:“毓声?”
“死不了。”沈自钧除灭游魂走过来,一撩下摆,俯身攥住梁毓声的手腕,眼神在她身上一转,问,“蝴蝶呢?”
谢谨言反问:“你和她说了什么?”
沈自钧微微侧目,没有搭腔。
“你打的什么主意?”
“谢谨言。”沈自钧不悦,半张脸凝着冷意。
“我不该问吗?”谢谨言坚持,“引诱她追到梦里,还给她这种东西,难道我不能问?”
“我被树藤绊住脚,如果她不追过来,”沈自钧回头,阴沉沉看向谢谨言,“你早就死了。”
“蝴蝶呢?”他的语气已接近严厉。
谢谨言沉默,沈自钧以为他还在赌气,扭过头正要催促,忽然听见他说:“其实我早就死在你手里过,不是吗?”
“我看到了前世……沈自钧,我背叛过你,你恨我,你杀了我。”
“你本来不该救我的。”
这人倔起来的时候,当真寸步不让、锋芒毕露。一双杏花眼原本温润柔和,此时却如同淬了霜寒。沈自钧不愿面对那样的眼神,转过头,凝神给梁毓声修补缺失的灵气,然后将她送出梦境。
梧桐栖夜色昏沉,两人沉默对坐。
沈自钧不知该说些什么,过往如烟尘掩蔽,他只记得零碎片段。今夜在梦中得以重现,于是梅香白雪覆盖的庭院,执笔学书的孩子,连同跪坐桌前,当胸一刺的锐痛,全都随着火焰腾空的一瞬,清晰地连缀成线。
他的确冒着树藤绞杀的风险,闯进崩塌的宅院,也曾为救出跟随自己学书的孩童,一往无前。
可惜迎接他的却是猝不及防的背叛。
悲愤莫名,负伤的梦狩拼劲全力,想要追上那人,求一个答案。然而那人不仅不停步,反而召唤树藤追索,想要置他于死地。
就在那一瞬,被愚弄的愤怒彻底吞灭理智。他倏然站定,迎着漫天飘扬的雪,抹过刀刃,妖异红光燃遍锋刃,在呼啸风声中绽开一朵可吞万灵的火花。
他似乎斩杀了那个孩子,又似乎没有。火焰散去,茫茫天地间,只剩雪片飘零,仿佛从未有过一个孩童出现。
再后来,便是群峰间的那场决斗,融尽天地的烈焰中,孩童的身影猝然降落,护在凶魂身前。
梦中梨花皎洁,的确存在过一个孩子,可是他背叛了梦狩。第一次,以匕首锥心,第二次,以身躯护敌。
谢谨言说得没错,背叛,的确存在,而且不止一次。
恨,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他恨谢谨言么?似乎不是这样,再世相逢,除了恨,又添了新的东西。因此,当梦中故景重现,他恨怒冲顶,分劈幻境的同时,亦心存犹豫,没有悍然用尽全力。
正是由于这一丝动摇,他没有听任梦刀撕裂幻境下的洞窟,给谢谨言和梁毓声留出一条生路。
梦狩放不下情谊,放不下宿怨,他的爱恨皆不坦然。
他心乱如麻,唯有沉默。
但是他又自知必须说点什么——和谢谨言一番“冷静”牵扯出诸多事端,他们不可继续“冷静”,他们必须坐下来,说点什么。
沈自钧借倒水的时间整理措辞。他咬了下嘴唇,强迫自己开口:“重新说说今晚的事情。我们避开你入梦,你怎么来了?”
谢谨言捧着水杯,闷声道:“猜到你鬼鬼祟祟的,肯定有问题。我不放心。”
“什么时候追过来的?”
“你们画林老师影子的时候。”
难怪梁毓声绘制几次都不成功,却忽然间开了窍,原来是谢谨言闯进来,暗中帮了她一把!
沈自钧懊恼地捶了把沙发。
“许咏年怎样了?”
沈自钧斟酌着用词:“戾气侵体,就算没有危险,神智……可能受到影响。”
简而言之,不是疯傻,就是昏迷,总之是个废人了。
谢谨言垂下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沈自钧忽而想起那时心情,嘱咐道:“你是凡人之身,强行汇聚灵气毁伤魂魄,代价太重。以后,别这么冲动了。”
“代价?”谢谨言幽幽地看了沈自钧一眼,“代价是什么?像梁毓声一样,燃烧自己?还是像你一样,魂魄裂分?”
沈自钧沉默,他不知道凡人将要承受何种代价,因此无法回答。
“还是说……像我这样——”
“别问了。”他用凉薄的语气说着可怕的话,沈自钧听不得,连忙截住他的话头。
谢谨言“哦”一声,不依不饶:“很疼吧。”
沈自钧下一秒就要拉下脸,强制他闭嘴了,忽然胸前一沉,却是谢谨言抚上他的胸膛,力度很轻,仿佛掌心下覆盖着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垂下眼帘,沉默地看着那只缠满纱布的手,一寸寸抚在身上,小心翼翼。
“很疼吧。”他听到谢谨言说,语气亏欠而心疼。
都道疼痛比欢愉更加难忘,何况刚刚重温旧事,一切触感就如扫去浮沉的画作般鲜明。然而听着谢谨言一声声关切的询问,胸前再被轻柔地抚过,沈自钧便觉得,利刃入体也不再难以承受,甚至侵入肌骨的寒冷,都不再那样难熬。
“不疼,一点也不疼。”沈自钧撒了个谎,说完又生怕太假,急忙找补,“我都不记得了。”
他说完先懊恼地嘶了一声,前后矛盾,一听就是假的。
谢谨言垂着眼,神色掩藏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他没拆穿,只是动作更加小心。
“对不起。”沈自钧听到他的叹息,如同呓语。
往事远隔前尘,一句迟来的道歉,依旧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片刻后,沈自钧回应,声音带着微渺的颤抖,“都过去了,你也不该记得。”
谢谨言却摇头:“梦里那些事,有些是我的过去,比如那场饭局,王院长说的那些话……”
应是不愿回顾那段过去,他垂眸,短暂静默。
“既然个人记忆能够映射到梦中,那么,前世的记忆,也可以。”谢谨言敛去眼中忧伤,温温沉沉地说着,仿佛在陈述一个最普通的道理,“我看到一座庭院,梅花树上覆盖积雪,树下有个孩童练习书法。这应当就是你的,属于我前世的记忆,对么?”
“我刺了你,然后逃离,引得你动用业火焚烧。我还看到自己爬上雪山,跳下山崖……”
谢谨言的声音慢慢的,又缓又轻,仿佛怕惊动梦中的积雪。
“我看到你向我挥刀了,两次。”
“沈自钧,是两辈子吗?我都对不起你。”
沈自钧捂住眼睛。来自前世的阴翳终于亮出尖牙,啃食他二人的血肉。
无数次说过,过往已矣,可是“背叛”犹如挥之不去的影子,牢牢占据内心一隅,让他瞻前顾后,不敢轻易交托真心。今日,更是将血淋淋的过去清楚地摆在两人面前。
“我骗过你,伤过你……”谢谨言断断续续念着,嗓音逐渐酸楚,掌心贴在沈自钧胸前,“我对你做过那样过分的事……罪该万死……”
他忽然哭出声:“真的不疼吗?”
“很疼吧。”
“沈自钧,你该恨我……”
沈自钧发出一声长吁:“谨言,我不想恨你。我只是……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究竟要说哪些话,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又清楚地知道,不能不了了之,心底的情绪翻覆不休,必须寻一个出口。
他按住谢谨言的手,连同激烈的情绪收束掌中,垂眸看着谢谨言。前世的孩童曾在他怀里嬉笑玩闹,也曾在亲近之时露出爪牙,无论怎样,情绪总是恣意奔放。而眼前这个人,只有在愧疚难当时,才肯颤抖着指尖,抚过前世的伤疤,流着泪,克制着反复问“很疼吧”。
明明承受刀刃加身的是他,却满心愧疚,一遍遍问着伤害自己的人,疼不疼,恨不恨……
前尘已逝,眼前的人已然换了模样,他只是谢谨言。
纵然有着相近的眼眸,形容气度却迥然不同。前世的孩童活泼好动,眼神灵动,摇头晃脑背诗的时候,耳垂白净如两颗玉珠,惹人怜爱。谢谨言却偏文质孤冷一点,目光幽邃,敛着若有若无的锋芒锐色,更像历经风浪的孤舟。
他经历过什么,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握住那只手的力度不由得更重了些,沈自钧哑声唤:“谨言——”
话一出口,心中陡然一沉。沈自钧抓紧那只手,视线自指尖到手腕,来回游移。
他心底蓦然有了一个荒谬而可怕的猜想。
“你是……左撇子。”
“嗯。”
谢谨言眼里还带着泪,朦朦胧胧抬眼,不懂他此时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前世和我打闹,现在回想,你的右手不算灵活,似乎也是个左撇子。”沈自钧说,语气更为凝重。
两人的目光因为他的话,一同落在谢谨言的左手上。
那只左手伤势未愈,缠满绷带,此时贴在沈自钧胸口、被他紧紧抓握住的,是右手。
既然右手不灵便,如何在贴身环抱的时候,能够果断抽出手臂,直刺对方胸口,猝不及防?
倘若是左撇子,以左手持刀,胜算不是更大?
“谨言,”沈自钧的声音阴沉沉,蕴藏风雷,“有人暗算我们。”
前尘已过,掩藏在岁月尘埃下的算计终于露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