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谨言沉思的时候,梁毓声也在偷偷望着他。
到底跟着谢谨言求学三载,恩师的心思,她只看表情,也能猜出个八九分。
因此她并不好受,心头如同被一只手狠狠揪紧,沉重而痛苦。
谢谨言,是不同于他人的存在。从小到大,被她称呼过“老师”的人有数十个,然而从未有哪一个像谢谨言这样。她只在心里念一句对方的名字,都心跳加速,苦涩不堪。
她和谢谨言的初识,与世间最为寻常的相见一般无二。没有巧逢故旧的喜出望外,更没有躬身施礼的虔诚庄重,他们只是师生,遵循师生间的礼节,客气而疏远。两人虽然日日相见,却并无交集,只是在某一天,转过教室门口,谢谨言随口喊住将要擦肩而过的女孩,唤她“毓声”。
虽然亲切,却是例行公事,并没有超脱师生之外的半分情意。他唤“毓声”,和唤任何其他女孩的名字一样,语气别无二致。
梁毓声客气地点点头,听从对方指示,去办公室拿一份材料——仅此而已,倘若路过的另有其人,他唤的就当是别人了。
最初,他们就是这般淡漠,和世界上最平淡的师生并无不同。迟早有一天,彼此的记忆会被时间浪潮冲刷得干干净净,就连名字也留不下一点痕迹。
倘若没有暮春时节的那次“偶遇”……
梁毓声微微抬起眼眸,凝望虚空中一点,恍然又瞧见那年的花雨凋零。
她身着校服,躲在花丛后,细密的花枝遮掩过来,挡得住人影,却挡不住人声。
她就蜷缩在花影下,听着母亲与班主任的交谈,内容无非是在家中已听过无数遍的老生常谈——不努力、不用功、不体谅。
除了这些,她想不出母亲还能和谢谨言说些什么。自从离婚后,母亲渐渐变了样子,怨妇般抱怨不休,稍有不顺心,尖利的指责就会把她贬得一无是处。
这类话听得太多了,她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却在母亲说话时,不知不觉攥住探到近前的花枝,屏住呼吸,凝神等谢谨言的回答。
其实不该有所期待的,班主任对她的了解不算深入,两人甚至从未有过交谈,谢谨言对她的印象,恐怕只停留在那句匆匆而过的“毓声”上。
然而心里还是会生出一丝奢望,盼着班主任听到那些话后,不要顺水推舟,附和感慨,至少,表露出微妙的质疑也好……
至少,不要像先前那些人一样,从母亲嘴里,先入为主为自己贴上标签。
梁毓声微微抬起头,注视花叶间隙中露出的半张脸,明知不该期待,却依旧咬紧了下唇,捏住花枝的手微微颤抖,刺破了也不自知。
心里两个声音交战,争吵不休:
“知女莫若母,她说的话,他一定信。”
“可是他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我,怎么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那样?”
“之前多少次了,谁信你了?你还不长记性吗?”
“这次,或许这次……”
梁毓声一颗心砰砰狂跳,险些按捺不住,跳出去为自己申辩。
就在这时,她听到谢谨言的声音,隔着花丛,不轻不重敲在心头:
“我瞧着这孩子,倒像是个有志气的,心里憋着股劲,只是还没找到发力的方法。”
“她的胳膊上,有很多道伤……”
“这么倔的孩子,要给她点时间。”
梁毓声怔然松了花枝,慢慢将校服袖子推到手肘,垂眸望着腕上纵横的伤痕,浑身颤抖着,闭上眼睛。
后面的交谈,她再听不清了。回荡在耳畔的,唯有那句“倒像是个有志气的”。
谢谨言的声音依旧是温温沉沉的,没有更多情绪,仿佛评价的可以是任何一个学生,任何一件小事,甚至可以不是梁毓声。
可偏偏是这样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却没那么例行公事,没那么冷漠无情了。
甚至,还有种让人难受的酸涨,好像在伤口上摁了把药粉,刺激得眼角又酸又湿。
她也是个有志气的,不是得过且过、不思进取。
她不需要做些极端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志气”,因为已经有人瞧见。
梁毓声颤抖了许久,等她回神,花丛后交谈的人已经离去。她从花影下转出来,抬眸望了望教学楼顶的天台,唇角蔓延出一抹笑。
不需要跳了,因为有人看到她的志气,并且愿意相信她。那么,只要努力给那人一个回应,就够了。
梁毓声从虚空中收回目光,手指捏住袖缘下的东西,极轻地笑了一下。
“老师,”望着谢谨言挡在身前的背影,她的嗓音有些颤抖,“假如……假如我们走不出去,您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谢谨言没有回头,肩膀线条随着这句问话僵了一瞬,然而很快恢复紧绷。他没说话,轻轻摇了摇头。
“那……如果说遗憾呢?”似乎看出他的迟疑,梁毓声又问。
如果说心愿是直白的欲望,属于未来,遗憾就是隐秘的怅惘,留在过去。一个人展望未来,可以有持久恒常的心愿,但遗憾却是随势而定,因时而异的。
“我有很多愿望。”梁毓声知道等不来谢谨言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读书深造,踏遍祖国河山,到我喜欢的每一个地方……”
她望着谢谨言的背影,嗓音渐渐低沉:“还想看着某些人,长长久久的,哪怕说不上几句话,远远瞧上一眼,我也知足,死也无怨。”
细微的脚步声已经靠得很近,梁毓声甚至能感受到无形的恐惧迫近鼻尖。
谢谨言张开双臂,将她挡在身后。
“可是啊……”随着这声叹息,梁毓声幽幽转到谢谨言面前,“如果今天我们都留在这里,那才叫我抱憾终生。”
迎着谢谨言愕然的目光,她狠心将短刀刺向对方肩头。
“对不起。”她转过身,不敢面对那双怨怒交织的眼睛。
她张开手心,一只蝴蝶翩然振翅,流溢出华彩斑斓的红光,如同瑰丽的火焰。
沈自钧交托红蝶的时候,曾郑重其事地说:“毓声,你的决心到底有多坚定,做给我看吧。”
梦狩目光幽邃,望过来的一瞬,恍然洞穿她的内心,因此那句话说得凝重。
那时她不懂,或者说不愿承认,如今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她不认。这是梦狩摆在她面前的选择,而她早已做出权衡。红蝶以梦狩的一点灵气做引,可召唤业火,驱散邪祟,但想要维系火焰不灭,就必须以灵气、乃至魂魄为继。
这簇火焰,是绝境中燃魂续命的希望。她必须让它燃烧,尽可能久一点,才能换另一人活下去的希望。
“我可以做到。”梁毓声托举红蝶,上前一步。森森鬼影在红光的照映下止住脚步,扭曲的指爪蠕动,映在石壁上,蠢蠢欲动。
“我一定,可以做到!”
催发火焰的瞬间,和煦暖意裹住周身,然而这种感觉并不持久,凡人灵气有限,耗尽之后,再燃烧的,就是她自己的魂魄之力。
她尚且年轻,对疼痛的理解,仅限于“痛彻心扉”“痛不欲生”这类文绉绉的比喻。魂魄燃烧的疼痛切身袭来,她才知晓这种感觉,简直如油烹、如火煎,教她忍不住哀嚎嘶喊,险些蜷缩着滚倒在地。
疼痛和恐惧一并卷上心头,她在那一刻真正嗅到死亡的气味。
死亡当前,人总有眷顾,总有所留恋,然而梁毓声只是吞下声音,咬着唇,坚定地又向前踏出一步。
她脊背挺直,一如当年某人教过的那般,挺立如松。
沛然灵气裹着生机,从她指尖源源不断汇聚在蝴蝶的双翼上,供养火焰腾跃,迸发的火星从指缝间流泻,宛如捧着一泓生机盎然的清泉。
游魂慑于如此剧烈的光焰,纷纷避退,铺天盖地的惨叫充斥整个洞穴。
梁毓声闭上了眼睛。
她不敢回头,明知倘若身死,身后那人就是此生最后的惦念,可她不敢回头。
因为一旦回头,她怕自己会心软怯懦,不愿独自赴死。毕竟,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死在一起,也算另一种形式的成全,不是么?
所以她不敢回头。
哪怕她极度好奇,那人会用怎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是惊愕?愤怒?埋怨?还是怜惜?一定很复杂,短暂的三年间,那人的眼神总是平静无波,如今,自己终于能在古井般静寂的眼里,投入一粒石子,惊起波澜。
那人恐怕此生都不会忘了自己。这么一想,也不算太差。
梁毓声咬紧唇,挺起肩膀,向手中又加了一分力。
“我一定能——坚持住!”
利刃穿过肩膀的刹那,谢谨言意识到这个孩子究竟想要做什么,可惜来不及阻止。
梁毓声搏命燃魂,他满心不愿,可惜被钉穿肩膀,动弹不得。
他死死盯着梁毓声的背影,于痛苦愧疚的迷离中,窥见些许过往残迹。
似乎……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以身为屏,挡在某人身前,直面生死。
是谁呢?
谢谨言眨眨眼,艰难在云雾般的幻觉里抓住一点影子。
眼前的雪,莽莽无垠,仿佛望不见尽头,而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动,走得分外吃力。
看样子,这是场百年难遇的大雪。谢谨言最初这样想,直到被深及膝头的积雪绊倒,他撑着起身,朦胧中看到一双属于稚儿的手。
这个孩子是谁,他要到哪里去?
谢谨言毫无头绪,前方白茫茫一片,他不知前方有什么,只是执着地一步步向前挪。
他很急,似乎赶着去见什么人,所以脚步越发没有章法,后来,简直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在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沟壑。溅开的雪沫沾湿睫毛,又化开在眼眸里,谢谨言垂头抹了把眼睛,眼前依旧朦胧。
他爬上一座山崖,枯藤悬挂绝壁,狭道乱石嶙峋,整座山弥漫着浓郁的死气,飞鸟不闻。孩童攀爬的声音是此间唯一的活气,裹挟在风雪声里,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山路逶迤曲折,落雪扑在石缝,积了厚厚一层。孩子手脚不停,执着地拨开碎石,踏开积雪,在茫茫素白中开出一条断续的路。
他应当有迫切要见的人吧?所以,才会不顾一切,闯到这里来。
孩童艰难爬上一道山梁的时候,谢谨言遥遥望见漫天风雪中,矫捷如鹰的身影,心里生出这样的念头。
他感受到孩童的心跳,急促如催阵的战鼓,而远处两条跳跃腾转的人影,热战正酣。
兵刃划开风霜,尖啸嗡鸣响彻天地,短暂的沉寂后,赤红光焰自莽原中猝然亮起,顷刻间席卷山峦崖壁。其中一条人影似乎处于下风,迎头接下极重的一击,身形急坠,陷在重重火海间。
火舌如千万游龙,盘旋绞杀而去。
孩童瑟瑟发抖,扑在一块巨石上,手指埋在雪里,不知是冷是怕,抖个不停。
该回去的,前方无路可寻,更何况刀剑无眼,一个孩童,怎能插手兵戈杀伐之事?谢谨言正这样想,忽见孩童颤颤巍巍站起身,向山崖下被火焰包绕的身影瞧了一眼,旋即咬紧牙关,纵身一跳——
他应当是极度恐惧的,因此连尖叫的本能都丧失殆尽,耳畔只有风声尖利而过,如厉鬼哭嚎。
灼灼烈焰张开巨口,准备将幼小的身躯吞噬撕裂。
这时,谢谨言听到一个声音,因为愤怒有些扭曲,但依旧很好辨认:
“你敢——”
沉冷嘶哑,正是沈自钧的嗓音。
他猝然睁眼,对上一双燃烧着狰狞怒火的眼眸,正是沈自钧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