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昭砚放下狼毫笔,指尖掠过案头的《漕运水患图》:“沈姑娘可知,班昭在丈夫早逝后,独自抚养子女、整理兄长遗稿,若真‘清闲贞静’,如何担得起‘大家’之名?”她忽然抽出图卷,露出塞北部分的红笔标注,“就像这图,看似画的是水患,实则藏着百万漕工的生计。”
沈砚雪的目光被“昭砚亲勘”四个字吸住。那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拖出的墨痕像道伤疤。她想起林砚冰书房里的《江南雨患图》,落款处的“砚”字总是洇开小团墨渍——原来每幅图的角落,都藏着他对她的牵挂。
“沈姑娘对数字敏感,”姜昭砚推来一本账册,“不妨帮我看看淮南路盐引的损耗率。”
账册翻开的瞬间,沈砚雪的瞳孔骤缩。“损耗率27%”的字样刺得她眼眶发烫——这比沈氏商铺的正常损耗高出五倍,足够让十户盐商倾家荡产。她摸出袖中的银簪,在算筹上摆出淮南盐场的分布,忽然发现每个超标损耗的月份,都对应着漕帮运盐的日期。
“舍人看这里,”她的算筹重重敲在“扬州”的位置,“沈氏主晒盐池就在扬州,若要虚增损耗,必定在过秤时做手脚。”
姜昭砚的眼中亮起光:“我怀疑有人私吞盐税,再通过漕帮运销私盐。沈姑娘可知道,越郡王近日频繁召见漕帮帮主王九刀?”
沈砚雪的银簪“当啷”落地。越郡王是沈氏盐引的主要买家,每次购盐都要求“按损耗率折算”——原来那些“损耗”的盐,都成了越郡王私盐生意的源头。
“沈姑娘,”姜昭砚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公”字疤痕擦过她的虎口,“我需要你帮我查证沈氏盐场的账本。若能拿到过秤记录,就能撕开这张贪腐网。”
沈砚雪望着交握的双手,忽然想起昨日在金銮殿,姜昭砚掌心的血珠滴在竹简上,晕成暗红的“公”字。那抹血色此刻仿佛渗进她的掌心,烧得她发烫。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但我有个条件——若此事成了,舍人要助我在扬州开设女子商学。”
姜昭砚怔住,眼中闪过惊喜:“自然!我正想在《盐铁官营疏》里加一条‘女子可掌商籍’,沈姑娘可愿做这第一人?”
沈砚雪抬头,看见姜昭砚眼中跳动的光,像极了曾祖母账册里描述的“盐场篝火”。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砚雪,你要像曾祖母那样,做个能撑住家业的女子。”此刻,这句话终于有了清晰的模样。
午后,两人在书房核账时,银翘忽然捧来个食盒:“小姐,林公子送了蜜渍梅子。”
沈砚雪的指尖猛地攥紧算筹。食盒打开的瞬间,酸甜的香气漫出来,与姜昭砚案头的梅子别无二致。她看见盒底压着张纸条,字迹力透纸背:“昭砚亲启,砚冰。”
“林公子对舍人真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我送他的香囊,他也总戴着。”
姜昭砚的手顿在梅枝上,忽然笑道:“沈姑娘可知,这梅子是林公子从江南运来的?他说扬州的梅子最甜,适合配茶。”
沈砚雪咬住下唇。她曾送林砚冰一罐扬州梅子,却被他以“甜食易招虫蛀”为由婉拒。此刻看姜昭砚吃得心安理得,忽然明白有些心意,从来不是“适合”与否,而是“愿意”与否。
未时三刻,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沈砚雪掀起竹帘,看见林砚冰的青帷马车停在街角,车夫正在给马喂草料。她摸出袖中的银簪,那是与林砚冰成对的竹节簪,此刻只剩单支,簪头还沾着她昨夜拆改残莲时的线头。
“沈姑娘在看什么?”姜昭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没什么。”沈砚雪转身时,簪子不小心勾住裙角,线头崩断的声音像极了心碎。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林砚冰第一次送她簪子,说:“砚雪,这竹节簪最配你的名字。”如今竹节仍在,莲心已残。
“其实林公子……”姜昭砚欲言又止,指尖摩挲着梅子核,“他心中有大义。”
沈砚雪忽然笑了:“舍人不必解释。我今日来,不是为了争风吃醋。”她指向案头的《盐铁官营疏》,“我只是想知道,女子的算筹,能不能像男子的剑那样,劈开这世道的迷雾。”
黄昏时分,沈砚雪离开姜府时,怀里藏着半卷《漕运水患图》。路过街角的茶寮时,听见说书人在讲《凤阁奇女子》:“那姜舍人啊,掌心刺着‘公’字墨刑,血书《考成法》时,连天上的春雷都响了……”
她摸出袖中的算筹,在掌心刻下“砚雪”二字。算筹的棱角磨着皮肤,却让她想起姜昭砚掌心的疤痕——原来有些疼痛,真的能让人变得锋利。
回到沈府时,父亲正在书房训斥兄长:“盐引的事,越郡王说要再加两成损耗!你怎么办事的?”
沈砚雪推门而入,将算筹拍在案上:“父亲,越郡王私吞盐税三成,您知道吗?”
父亲猛地抬头,茶盏摔在地上:“你一个姑娘家,懂什么!”
“我懂算筹,懂盐场,更懂越郡王的‘损耗’是怎么回事。”她解开襦裙,露出里面的月白色中衣,“父亲可知道,曾祖母当年如何在盐场立足?她靠的不是男人,是算筹和胆子!”
父亲的手悬在半空,终究没落下:“你想怎样?”
“让我查盐场账本。”沈砚雪摸出姜昭砚给的狼毫笔,“我要看看,这些年被‘损耗’的盐,究竟去了哪里。”
子时初刻,沈砚雪跪在曾祖母的牌位前,摸出藏在供桌下的账册。泛黄的纸页间掉出片干枯的菊花——那是曾祖母用来夹账册的。她翻开最新的记录,在“损耗”一栏下,赫然写着“越郡王亲收”。
“曾祖母,”她对着牌位低语,“砚雪终于明白,您为什么总在账册里夹菊花了。原来有些事,比盐更咸,比菊更苦。”
窗外,一轮弯月爬上屋檐。沈砚雪摸出银簪,将账册卷成细卷,塞进簪头的空心处。算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忽然想起姜昭砚的话:“女子的算筹,能搅动江河。”
第二日清晨,她带着账册来到姜府,看见姜昭砚正在给银翘包扎伤口——那丫头的手指被算筹划破,却笑得眉眼弯弯:“小姐说,等新政推行,我也能去商学读书!”
沈砚雪的喉咙忽然发紧。她将账册递给姜昭砚,看见她眼中亮起的光,忽然明白林砚冰为何甘愿做幕后的刀——有些光芒,值得用整个江湖去守护。
“沈姑娘,”姜昭砚忽然握住她的手,“明日我们便去淮南。我要让天下人看看,女子的算筹,能算出多少贪腐,能算出多少公道。”
沈砚雪望着交握的双手,掌心的“砚雪”与姜昭砚的“公”字相贴,像两枚并蒂的算筹。她忽然笑了,笑得比春日的桃花更明媚:“好。但我要带曾祖母的玉镯——她若泉下有知,定会喜欢这样的热闹。”
窗外,林砚冰的信鸽掠过天空。沈砚雪摸出袖中的银簪,簪头的残莲在阳光下闪着光。她忽然想起昨夜在算筹上刻的字:“砚雪非雪,是算筹上的星,是江河里的浪。”
第三章盐场惊澜
咸平十四年四月初五,淮南盐场的暑气蒸腾如沸。我与沈砚雪扮成盐商之女,坐着带纱帘的骡车驶入场区。车窗外掠过成片的盐池,白花花的盐粒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金銮殿上韦承嗣的髯须。
“舍人,”沈砚雪攥着曾祖母的玉镯,声音透过纱帘传来,“前面就是沈氏主晒盐池。”
我掀开一角纱帘,看见十几个赤膊的盐工正在收盐,竹耙划过盐池的声响像极了金銮殿上的竹简翻动声。远处的瞭望塔上,几个壮汉抱着刀闲聊,腰间的漕帮腰牌在阳光下一闪而过。
骡车在盐场衙门前停下。沈砚雪摘下帷帽,露出里面的男式襕衫,玉镯藏在宽大的袖口里:“我称你为‘表兄’,切记少说话——盐场的人没见过我,只当我是来查账的少东家。”
我点点头,故意将算筹荷包露在腰间——那是林砚冰送的,暗纹为墨竹,在淮南盐商中,墨竹是“管账先生”的暗号。
盐场管事刘三麻子迎出来,脸上堆着笑:“沈少东家今日怎么有空来?”
“父亲说损耗率太高,”沈砚雪掏出算筹,“我带账房先生来查查。”
刘三麻子的笑容僵住,目光落在我的算筹上:“少东家说笑了,这损耗都是天灾……”
“天灾?”沈砚雪冷笑,“上个月十五,一场太阳雨能让损耗率激增三成?”
刘三麻子的脸色变了变,忽然提高嗓门:“来人,带少东家去账房!”
账房里弥漫着咸腥味,账本堆得比人还高。沈砚雪戴上细纱手套,指尖在纸页间游走,忽然在“损耗记录”一栏停住:“三月十五,损耗盐三百担,记‘暴雨冲毁’——可那天淮南根本没下雨。”
我摸出袖中的《淮南气象录》:“不错,当日晴转多云,连露水都没几滴。”
刘三麻子额头渗出冷汗:“许是笔误……”
“笔误?”沈砚雪拍案而起,玉镯撞在桌角发出清响,“把过秤的老李头叫来,我要亲自核对!”
老李头被带来时,浑身发抖。他盯着沈砚雪的玉镯,忽然跪下:“少东家饶命!刘管事让我们每过十担盐,就多报一担损耗……”
“盐呢?”我握紧算筹。
“都……都被漕帮的人运走了!”老李头的额头磕在青砖上,“每月十五,王九刀的船队都会来,说是越郡王的生意……”
沈砚雪的算筹“当啷”落地。越郡王的名字像把刀,剖开了淮南盐场的腐肉。我想起林砚冰的密信:“越郡王私铸铜钱,盐税是其主要财源。”此刻终于明白,为何淮南路的铜钱总是轻薄如纸——原来每一文钱里,都掺着盐工的血。
“走,去看盐仓。”沈砚雪扯下襕衫,露出里面的茜素罗裙,“我倒要看看,被‘损耗’的盐,究竟去了哪里。”
盐仓的木门吱呀作响,腐草味混着咸腥扑面而来。沈砚雪举起火把,照亮墙角的蛛网——那里有新鲜的车辙印,通向一扇隐蔽的侧门。我的算筹刚触到门缝,忽然听见瞭望塔上有人高喊:“漕帮的人来了!”
沈砚雪的指尖攥紧我的手腕:“舍人,快走!”
我们刚跑出盐仓,就看见数十个壮汉冲进场区,腰间的漕帮腰牌闪着凶光。刘三麻子躲在壮汉身后,尖叫道:“就是他们!想坏越郡王的生意!”
我将沈砚雪推进旁边的盐堆,抽出腰间的狼毫笔——笔尖早已被林砚冰改造成暗器。为首的壮汉挥刀劈来,我侧身避开,笔尖划破他的衣襟,露出里面的越郡王亲军刺青。
“你们敢动我?”沈砚雪举起玉镯,“我是沈氏嫡女!”
“沈氏?”壮汉冷笑,“越郡王说了,今日要连你们一起灭口!”
刀刃划破我的衣袖,冷风擦过脖颈。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听见破空声——支羽箭穿透壮汉的刀背,钉在盐仓的木柱上。我抬头,看见林砚冰站在瞭望塔上,月白锦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的弓箭泛着冷光。
“昭砚,带她走!”他的声音混着风声,“我断后!”
沈砚雪忽然抓住我的手:“那边!”她指向盐场后方的芦苇荡,“曾祖母说,那里有条密道通向长江!”
芦苇叶割过脸颊,咸涩的汗水流进眼里。身后传来刀枪相接的声响,林砚冰的箭术精准如墨笔勾线,每一支箭都封喉锁命。我忽然想起他在江南教我射箭时说:“昭砚,箭要准,心要定,就像你握笔那样。”
密道里弥漫着水草味。沈砚雪忽然停住脚步,举起火把照亮石壁——上面刻着“沈氏秘道,违者斩”的字样,落款是曾祖父的名字。
“原来她真的来过。”沈砚雪抚摸着刻痕,“曾祖母说,她靠这条密道躲过了三次盐帮劫杀。”
我握紧她的手:“现在,它能帮我们躲过第四次。”
出了密道,已是黄昏时分。长江水在眼前奔涌,远处停泊着沈氏的商船。沈砚雪忽然指向船头:“看!是林公子!”
林砚冰站在船头,浑身是血,却仍抱着一卷图——是我落在盐仓的《漕运水患图》。他看见我们,眼中闪过狂喜,却又立刻沉下脸:“上船再说!”
商船在江上疾驰时,沈砚雪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我怀里。我解开她的衣领,看见锁骨下方有道浅疤——像是被算筹划伤的。林砚冰递来金疮药,指尖在她疤痕上顿了顿:“小时候爬树摔的?”
“嗯。”我替她敷药,“她说那时你在树下接着,结果两人一起摔进荷塘。”
林砚冰轻笑,眼中闪过怀念:“那时她总说要做‘天下第一女算筹先生’,后来却被教《女戒》的嬷嬷打断了算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