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金銮血墨
咸平十四年三月廿七,卯时初刻,朱雀大街的石板路还凝着夜露。我踩着月光进宫,绣着竹简纹的裙摆扫过宫墙下的青苔。怀中的《考成法》竹简硌得肋骨生疼,掌心的“公”字疤痕突突地跳——那是昨夜用狼毫笔重新描过的,混着陈年旧伤与新鲜血珠,像朵永不凋零的墨梅。
东华门的守卫拦住我时,晨雾正从御河上漫过来。为首的千户上下打量我道袍上的绯色滚边:“女官?真是活见鬼了。”他的佩刀坠在腰间,刀鞘上的獬豸纹被磨得发亮,那是司法公正的象征,此刻却在晨雾中泛着冷光。
“劳烦通传,”我摸出吏部发的腰牌,“凤阁舍人姜昭砚,奉旨参议朝政。”
千户的瞳孔在看到“舍人”二字时骤然收缩。他转身时,我听见他与副手嘀咕:“韦相昨儿还说女子参政坏了阴阳纲常……”
穿过太极殿时,檐角的铜铃突然响了。我抬头,看见鎏金飞檐上蹲着只灰鸽,翅膀上绑着细竹筒——是林砚冰的“墨阁”信鸽。三年前在江南,他教我用鸽哨传递密信,此刻却只能远远望着它掠过殿角,像片被风吹散的纸灰。
金銮殿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三百文官已列班完毕。我踩着汉白玉台阶向上,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与心跳共振。左相韦承嗣站在首列,雪白的髯须被晨露沾湿,像霜雪落在老松枝头。他身后的御史们握着弹劾我的奏疏,竹简边缘泛着新削的青光,如同待出鞘的刀。
“左相有请。”
司礼监太监王承恩的尖嗓音刺破寂静。我注意到他袖口绣着并蒂莲——那是皇后赐的纹样,而皇后正是韦承嗣的外孙女。
韦承嗣转身时,朝服上的獬豸补子掀起一角,露出内衬的菊花暗纹——那是他妹妹最爱的花,却因“女子爱菊不合礼教”被他亲手烧毁了所有绣品。我曾在他书房见过半幅残卷,题着“采菊东篱下”,墨迹被泪水晕开。
“《仪礼·丧服》有云:‘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韦承嗣的声音像磨过的青铜镜,“姜氏女,你可知罪?”
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右拾遗李邦彦出列,手中捧着《女戒》刻本:“昔年武周代唐,牝鸡司晨,终致乱象!陛下不可重蹈覆辙啊!”
我扫过人群,看见新科状元苏明远攥紧朝服下摆,指节发白——他是我在江南考场的旧识,曾赞我“笔锋可当十万师”。此刻他却垂眸不语,像被霜打蔫的稻穗。
“左相可知,”我解开道袍,绯色官服上的“凤阁舍人”金徽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大越律·选举篇》第三条明载:‘无论男女,唯才是举’。公器之道,岂容以性别划界?”
韦承嗣冷笑:“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可知历代女子干政,鲜少善终?”
“那是因为她们困于后宫,”我向前半步,丹陛上的阳光恰好落在掌心,“若能如班昭般登朝堂、修《汉书》,何愁不能善终?”
殿外忽然传来喧哗。我看见林砚冰策马而来,月白锦袍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在丹陛前下马,腰间玉佩与我的簪子相撞,发出细碎的清响——那是五年前他在扬州买的对佩,刻着“砚冰昭雪”,此刻却只剩他那半块。
“臣林砚冰,参见陛下。”他长揖时,袖口露出半截墨竹纹——那是我亲手绣的,去年生辰送他时,他说“墨竹有节,如君子风骨”。
赵祯抬手:“林卿家何事?”
“臣闻太学生联名上书,”林砚冰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愿以十年功名,换姜姑娘一试。陛下若拒,恐寒天下士子心。”
殿内哗然。我看见苏明远猛地抬头,眼中燃起光亮。太学生领袖陈季同昨日曾来户部找我,他说:“姜舍人,我们读的是圣贤书,不是《女戒》!”此刻他的名字一定在联名书上,排在第一个。
韦承嗣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太学生干预朝政,成何体统!陛下当严惩——”
“且慢。”赵祯抬手止住他,“传太学生代表上殿。”
陈季同进来时,怀里抱着一摞书,最上面的是《周礼》,却在书脊处贴着“女官论”的纸条。他向赵祯行礼,声音清亮:“陛下,科举取士,当唯才是举。若因性别黜落人才,与‘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圣训何异?”
韦承嗣气得发抖:“你一个寒门士子,懂什么纲常——”
“左相可知,”我接过陈季同手中的《女官论》,“这本书昨夜已在京城书肆售罄。百姓们都说,若大越容不下女官,便是容不下‘公平’二字。”
这话像投进沸油的水珠。殿内顿时炸开锅,有人喊“庶民愚钝”,有人喊“士子清议当禁”。我望向赵祯,见他指尖又在叩击御案——这是他权衡利弊的惯有动作,与三年前在江南考场拆我卷子时一模一样。
“姜昭砚,”赵祯忽然开口,“朕问你,《考成法》若推行,如何确保京官考核不流于形式?”
我展开竹简,露出里面夹着的算筹:“回陛下,臣拟了‘三三制’考核法——三品以上官员由陛下亲考,三品以下由吏部、都察院、太学生三方共审。若有贪腐,连坐主官。”
“好个三方共审!”韦承嗣忽然狞笑,“你这是要架空吏部!老夫绝不——”
“左相不妨看看这个。”林砚冰忽然抛出一卷图,“这是臣暗访江南时画的《官场贪腐图》,触目惊心啊!”
我瞳孔骤缩。那是林砚冰去年冒死绘制的图卷,里面画着官员强占民田、私吞赈灾粮的场景,每一笔都蘸着百姓的血泪。此刻在金銮殿上展开,阳光透过图中“朱门酒肉臭”的画面,在韦承嗣脸上投下狰狞的阴影。
赵祯猛地站起,龙袍扫过御案:“传旨,着姜昭砚为凤阁舍人,入中书省参知政事!”
殿外春雷乍响,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我听见陈季同压抑的欢呼声,看见苏明远向我比了个“好”的手势。韦承嗣踉跄着后退,拐杖在丹陛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退朝时,林砚冰擦肩而过,袖中滑落的不仅是《历代女官考》,还有片桃花瓣——那是我昨日插在他衣襟上的,为了感谢他连夜抄书。我弯腰捡起,看见扉页“昭明典册,笔诛腐恶”的“昭”字旁边,有滴墨渍,像颗泪。
“姜舍人留步!”
清甜的嗓音传来。我转身,见沈砚雪扶着丫鬟走来,织金襦裙上绣着半朵残莲,与林砚冰书房的屏风纹样分毫不差。她鬓边的金步摇缀着东珠,每颗都价值千金,却比不过她眼中流转的波光。
“听闻舍人精通律学,”她指尖抚过《女戒》封面,“小女近日读到‘行莫回头,语莫露齿’,心有疑惑——若女子连回头、说话都不能自主,与傀儡何异?”
这话让我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吾女当为刀,不做俎上鱼。”沈砚雪看似在问《女戒》,实则在试探我的锋芒。她腕间的玉镯轻轻相撞,发出清越的响,与林砚冰的玉佩共鸣。
“沈姑娘可知,”我将梅子茶推给她,“班昭在《女戒》之外,还参与修订《汉书·天文志》?女子之智,不该被一本《女戒》困死。”
沈砚雪咬住下唇,忽然指向我案头的《漕运水患图》:“这图……是林公子画的吧?我曾见他在府中描摹江河走势,原来都是为了舍人。”
茶盏在指尖顿住。我望着她眼中翻涌的醋意,忽然想起林砚冰说过的话:“沈氏女看似温顺,实则心如明镜。”她今日来,怕是早已知道我与林砚冰的默契,却仍要亲自验证。
“沈姑娘误会了,”我展开塞北部分的标注,“林公子心系苍生,此图关乎百万漕工生计,非关风月。”
沈砚雪的指尖抚过“昭砚亲勘”的红笔字,忽然轻笑:“舍人可知,林公子十岁时便订了亲?未婚妻……便是我。”
窗外的桃花落在她发间,比金步摇更衬她的脸。我想起林砚冰去年生辰,我送他刻着“砚冰昭雪”的墨锭时,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原来那四个字,从来不是“砚田冰清,昭雪天下”。
“婚约之事,舍人该比我清楚,”沈砚雪忽然凑近,“不然为何每次林公子与我同框,舍人便冷着脸?”
梆子声响起,已是巳时三刻。我将《盐铁官营疏》推到她面前,算筹在案上摆出淮南盐场的分布:“沈姑娘若有闲心论私情,不妨帮我算算这笔账——淮南路盐引每年多报三成损耗,其中猫腻,够杀头么?”
沈砚雪怔住。她翻开账本,指尖在“损耗率”一列游走,眉峰渐渐蹙起:“这数字……比沈氏商铺高出五倍。舍人怀疑有人中饱私囊?”
“所以才请姑娘来,”我取出母亲遗留的算筹,“沈氏在淮南经营盐务百年,姑娘可愿助我查证?”
她抬头看我,眼中的醋意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特有的敏锐。我注意到她掌心有薄茧,是常年握笔算账的痕迹——原来她早已在做这些事,却只能以“女红”为名,将算筹藏在绣绷之下。
“若我帮你,有何好处?”她指尖摩挲着玉镯,那是曾祖母留下的信物。
“待新政推行,”我指向窗外的朱雀大街,“女子可入商学,可掌账册,沈姑娘或许能成为大越第一位女盐商。”
沈砚雪的瞳孔骤然发亮。她抓起算筹,在案上摆出盐场、漕帮、士族的关系网,像在绣一幅复杂的锦绣:“这里是沈氏的主晒盐池,若要虚增损耗,必定在过秤环节动手脚……”
日头偏西时,她忽然指着一串数字惊呼:“你看!每个月十五,损耗率都会激增——而十五那天,正是漕帮运盐的日子!”
我按住她的手,触到她掌心的温度——那是与我相似的、常年与算筹相伴的温度。窗外的春雨停了,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发间的残莲上投下光影,像极了林砚冰书房里的那幅《残莲图》。
“沈姑娘可愿随我去淮南?”我抽出腰间的狼毫笔,“亲眼看看,女子的算筹,能不能搅动这摊浑水。”
沈砚雪咬着下唇,忽然解下腕间的玉镯放在案上:“我要带这个——曾祖母说,当年她就是戴着这个,在盐场与男人们争生意。”
我望着她眼中跳动的光,忽然想起破庙那夜,林砚冰说:“昭砚,你有没有想过,这天下像你我的人,其实很多?”此刻眼前的沈砚雪,不正是第二个“姜昭砚”?
戌时初刻,我送沈砚雪出户部,看见街角的青帷马车里伸出半只手,袖口绣着墨竹纹——是林砚冰。沈砚雪转身时,忽然在我耳边轻声道:“舍人可知,林公子袖口总戴着个香囊?绣着‘政通人和’——那是我前年送他的。”
她的语气里已没有醋意,反而带着释然。我望着她走向马车的背影,裙角的残莲扫过我的鞋面,忽然明白她今日来,不仅是为了试探情敌,更是为了寻找另一种可能——像班昭那样,在《女戒》之外,找到自己的天地。
夜风带来些许凉意。我摸出林砚冰送的暖炉,炉底“昭明”二字在暮色中闪着微光。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我握紧算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那是新政的脉搏,也是千万女子即将觉醒的心跳。
回到府邸时,银翘举着个包裹迎上来:“小姐,角门的守卫说,是‘砚冰先生’亲自送的。”
包裹里是个暖炉,炉底刻着“昭明”二字。我翻开夹层,掉出一张纸条,字迹力透纸背:“明日卯时三刻,望穿绯衣。砚冰。”
我攥着纸条,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我在书院被塾师鞭打,林砚冰冲进来时,袖口染着我的血。他攥着我手腕说:“昭砚,记住这疼,有朝一日,我们要让天下女子不再受这疼。”
窗外,一轮弯月爬上屋檐。我摸出狼毫笔,在掌心的“公”字上轻轻描红。暖炉的温度透过衣襟传来,像他当年为我裹上的披风。明天,我将穿着绯色官服,站在金銮殿上,让天下人看见——女子的墨笔,亦可写就公义。
第二章闺阁暗流
咸平十四年三月廿八,辰时三刻,姜府书房的湘妃竹帘被春风掀起一角。沈砚雪握着《女戒》的指尖沁出细汗,月白色襦裙上的残莲刺绣在晨光中若隐若现——那是她昨夜亲手拆了又缝的纹样,原本的并蒂莲被改成单瓣残莲,针脚间藏着几分不甘与决绝。
“沈姑娘请坐。”姜昭砚的声音从案后传来,带着昨夜熬夜的沙哑,“茶盏下有蜜渍梅子,可醒神。”
沈砚雪这才注意到案头摆着个青瓷碟,梅子浸在琥珀色的糖汁里,颗颗饱满晶莹。她忽然想起林砚冰曾说“昭砚爱吃甜”,喉间莫名发紧,指尖在《女戒》封面上划出一道折痕。
“舍人昨日说班昭著《汉书》,”她强作镇定地翻开书页,“可《女戒》开篇便说‘清闲贞静’,岂不是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