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铁门深锁的尊严
楔子·碎玉
雪粒子砸在镇北将军府的青铜兽首灯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七年前边塞战场上,箭雨掠过铠甲的声音。林明薇盯着手中的蜀锦帕子,帕角“永结同心”四个字绣得极工整,针脚细密如谢承煜当年给她抄《女戒》时的字迹——只不过如今,那些字早已被她攥得发皱,像团被揉烂的心事。
“哐当”一声,休书被拍在覆着薄雪的石桌上,朱砂印泥溅在她指尖,凉得刺骨。林明薇抬头,看见谢承煜的指尖还在发抖,青灰色的官服袖口露出半截苏月芙送的廉价绢帕,与她腰间价值千金的织锦形成刺目对比。
“林明薇,”他终于开口,声音像被雪水浸过,“你我缘分已尽,好聚好散。”
一·休书
雕花铁门“吱呀”一声打开,冷风卷着碎雪灌进来,吹得廊下的灯笼左右摇晃。林明薇望着谢承煜身后的苏月芙,对方腕间的翡翠镯子晃得她眼疼——那是她及笄时母亲送的陪嫁,水头极足,镯子内侧还刻着她的闺名“明薇”。此刻却套在苏月芙纤细的手腕上,被她有意无意地晃来晃去,像面炫耀的旗帜。
“林姑娘该称一声‘谢夫人’了。”苏月芙掩唇轻笑,粉色绣鞋碾过地上的积雪,“如今我与承煜已是夫妻,这镯子嘛……原是好物,不该蒙尘。”
林明薇盯着那抹翠绿,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明薇,镯子若碎了,便不值得再捡。”她深吸一口气,雪粒呛入喉间,却比心中的涩意清淡许多。
“谢大人要休妻,”她的声音平稳得惊人,“总得说个由头吧?”
谢承煜的目光飘向别处,落在将军府剥落的朱漆柱上:“你……七出之条,无所出、妒……”
“哦?”林明薇挑眉,“无所出?我嫁你三年,你宿在我房里的日子不过三十日,谈何无所出?至于妒——”她转向苏月芙,“谢大人为娶表妹,逼我写下和离书时,可曾想过‘妒’字怎写?”
围观的族老们发出低低的惊呼。苏月芙脸色一白,往谢承煜身后缩了缩。谢承煜的耳根泛起薄红,却仍硬着头皮道:“你父亲通敌叛国,罪当——”
“住口!”林明薇的声音像把出鞘的刀,“我父亲镇守边疆十年,流过的血比你喝过的茶还多。你今日敢辱他清白,我便敢撕了这休书,去御前告你血口喷人!”
这话震得谢承煜后退半步,他知道林明薇说得出做得到——七年前,她曾单枪匹马闯入敌军营帐,用一把绣刀抵住敌方主将咽喉,硬是为谢承煜争取到三日援兵时间。那时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她,心想这女子真是块顽铁,却不想如今,这顽铁竟要扎穿他的心肺。
二·旧梦
雪越下越大,廊下的灯笼被风吹灭了两盏,阴影爬上谢承煜的脸,像道陈年伤疤。林明薇忽然想起初见他时的场景——那是个春日,她偷跑出将军府,在巷口看见个清瘦书生蹲在墙根哭,肩头落满桃花。
“你怎么了?”她那时不懂闺阁规矩,大大方方地蹲在他面前,“谁欺负你了?”
书生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却强撑着笑:“没什么,不过是被同窗笑穷酸罢了。”他从袖中掏出块硬饼,掰了一半递给她,“你要不要吃?”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原来男子哭起来也可以这样好看。后来她才知道,那书生叫谢承煜,是新科秀才,因穿不起体面衣裳被嘲笑。她偷偷让丫鬟拿了父亲的旧衣改小给他,一来二去,竟成了亲。
“明薇,”谢承煜的声音打断回忆,“别逼我。”
她这才发现,他腰间挂着的玉佩不知何时换成了苏月芙送的双鱼佩,玉石粗糙,刻工拙劣,却被他宝贝似的攥在手心。林明薇忽然笑了,从袖中取出个锦盒,里面是他当年求娶时送的金镶玉镯,镯子内侧刻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谢大人既然无情,”她将锦盒抛在雪地上,玉镯滚出来,在谢承煜脚边碎成两半,“这些东西,便都还了你吧。”
三·祠堂
族老们的斥骂声像潮水般涌来,林明薇却什么都听不见。她转身走向祠堂,靴底踩过积雪,发出“咯吱”声,像踩碎了一地琉璃。祠堂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供桌上的长明灯忽明忽暗,照得列祖列宗的牌位影影绰绰。
“明薇,你太胡闹了!”族老之首林明德敲着拐杖走近,“被休已是奇耻大辱,你还敢当众顶撞谢大人?你让林氏一族的脸面往哪儿放?”
“脸面?”林明薇冷笑,“我爹在边塞浴血奋战时,林氏的脸面又在哪里?如今他遭人陷害,你们忙着划清界限,现在倒想起脸面了?”
林明德的拐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放肆!女子以夫为纲,你被休弃后若不速速改嫁,便是违背《女戒》,死后不得入族谱!”
“那就不入!”林明薇的声音在祠堂内回荡,“我林明薇的命,由我自己做主。”她说着,从袖中抽出母亲的银簪,簪头刻着朵残缺的莲花——那是母亲被父亲休弃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银簪划过得族谱的声音刺耳,“林明薇”三个字被狠狠划去,墨迹未干,又被她用簪尖刻上“自谋生路”四个小字。鲜血从掌心渗出,滴在“三从四德”的匾额上,像朵倔强的花。
“你、你这是要被天谴的!”林明德吓得后退半步,其他族老也纷纷摇头,低声议论着“疯了”“孽女”。
林明薇擦了擦簪子上的血,忽然想起七年前母亲咽气前,塞给她的那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莫做攀援的藤,要做立地的树。”她将银簪别回发间,转身走向祠堂门口,雪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四·决绝
雪停了,天空泛着青灰色,像块被揉皱的绢帕。林明薇走出祠堂时,看见银翘抱着个包袱等在门口,眼眶通红。
“小姐,”银翘连忙迎上来,“奴婢收拾了些细软,咱们先去庄子上躲躲……”
“不用躲。”林明薇接过包袱,里面是她常穿的短打劲装,“从今天起,我不是什么将军府小姐,也不是谢夫人。我是林明薇,要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的林明薇。”
银翘愣住了,她跟着林明薇多年,从未见过主子这般决绝的神情。记忆中那个会躲在假山后偷喝梅子酒的少女,此刻眼神如刀,仿佛能劈开这吃人的世道。
“可是小姐,”银翘低声道,“外面的人都在传……说您被休是因为善妒,还说您克父克夫……”
“让他们说去。”林明薇摸了摸腰间的绣刀,那是父亲送她的及笄礼,“嘴长在别人脸上,我管不住。但手长在我身上,我能靠它吃饭。”
她抬头望向将军府的匾额,“镇北将军府”五个大字已被积雪覆盖,看不出往日的威风。忽然想起七年前,谢承煜第一次来府里时,望着匾额感叹:“明薇,等我考上状元,定要让这匾额焕然一新。”
如今匾额还是旧的,人却已不是旧人。林明薇转身,决绝的背影惊飞了檐角的雪雀。银翘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的说书话本——那些侠女们仗剑走天涯时,大概也是这般模样。
尾声·星火
夜幕降临时,林明薇已坐在云桑庄子的旧仓房里。银翘点起油灯,照亮了满屋子的蚕茧和织机。林明薇摸了摸织机上的灰尘,从包袱里取出块素帛,用炭笔在上面勾勒出雄鹰的轮廓。
“小姐,您真要开绣坊?”银翘递来盏热茶,“可咱们从来没做过生意……”
“没做过,便学。”林明薇将素帛挂在织机上,“你忘了我爹常说的话?‘战场也好,商场也罢,怕输的人永远赢不了。’”
银翘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姐,这是您最爱吃的糖蒸酥酪,我从厨房偷带出来的……”
林明薇接过油纸包,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甜香,忽然眼眶一热。她别过脸,假装去看窗外的月亮,却看见雪地上自己的影子,与织机上的雄鹰轮廓重叠在一起。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子时。林明薇咬了口酥酪,甜味在舌尖散开,混着掌心的血腥味,竟生出几分奇异的滋味。她拿起绣针,银线在油灯下闪了闪,刺入素帛的瞬间,忽然明白——有些伤口,注定要变成铠甲。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这一夜的雪,终将在黎明前融化。而有些东西,却在雪地里悄悄埋下了种子——比如一株倔强的树,正在冰雪中扎根,等待春天的第一缕风。
第二章:苏木染·战商道
一·破茧
云桑庄子的晨光透过木窗,在织机上投下斜斜的光影。林明薇蹲在地上,用炭笔在青石板上画着织锦纹样,袖口挽起露出小臂,那里有道三寸长的疤痕——七年前替谢承煜挡箭留下的。银翘端着水盆进来,看见她膝盖上的补丁,眼眶又红了。
“小姐,您从前哪受过这种苦……”银翘放下水盆,“要不咱们还是回将军府吧,奴婢听说二房愿意收留您……”
“收留?”林明薇头也不抬,炭笔在石板上划出锋利的线条,“他们想收留的是将军府的面子,不是我林明薇。”她站起身,拍了拍膝头的炭灰,“再说了,我有手有脚,干嘛要别人收留?”
仓房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绣娘小翠领着个中年妇人进来,妇人怀里抱着个布包,里面露出几团彩线。
“东家,”小翠怯生生地说,“这是周婶,从前在绸缎庄当过绣娘。”
周婶行了个礼,声音有些发抖:“听闻东家要开绣坊,老身愿意来试试……只是老身出身低微,怕连累东家……”
林明薇上下打量周婶,见她指尖粗糙,虎口处有老茧,显然是常年握针的手。她忽然想起边塞的军嫂们,也是这样的手,既能缝补铠甲,也能绣出美丽的羌绣。
“周婶说哪里话,”林明薇笑道,“我这绣坊,只认手艺,不认出身。您要是不嫌弃这里简陋,就留下吧。”
周婶愣住了,眼中泛起泪光。小翠在一旁偷偷抹泪,她知道,在这世道,女子想靠手艺谋生有多难,更何况是出身低微的绣娘。
二·织梦
接下来的日子,仓房里整日响着织机声。林明薇带着绣娘们整理蚕茧、调配染料、设计纹样。她将边塞的见闻融入绣品:大漠孤烟、胡姬舞月、战马踏霜,这些旁人眼中的“粗豪”景象,在她的绣针下变得灵动起来。
“东家,这‘战马踏霜’纹样,要不要加些珠片?”小翠举着绣样问。
林明薇摇摇头:“不用。真正的美,在骨子里,不在表面。”她指着纹样中的战马眼睛,“你看,这里用深灰线绣出睫毛,再用银线勾出反光,战马的精气神就出来了。”
银翘在一旁看得入神,忽然想起从前在将军府,林明薇总是偷偷溜去马厩画马,被将军逮到还挨了板子。如今看来,那些被责罚的时光,竟成了最宝贵的财富。
一日午后,林明薇正在教绣娘们分辨蚕丝品质,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嘈杂的叫骂声。她皱眉起身,看见几个壮汉抬着木板,正在砸仓房的门。
“开门!开门!”为首的正是“瑞丰祥”的王掌柜,“贱籍绣坊竟敢抢生意,老子今天砸了你这破地方!”
三·交锋
林明薇示意绣娘们退后,自己抄起染缸旁的木勺,舀了一勺苏木水。苏木水呈紫红色,是用来染绸缎的,此刻在阳光下泛着妖冶的光。
“王掌柜,”她推开院门,声音冷静,“我敬你是长辈,一直尊称你一声‘掌柜’。你若再胡闹,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王掌柜上下打量她,看见她身上的粗布短打,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不客气?你能拿老子怎么样?就凭你一个被休的妇人,也敢跟老子叫板?”
“哦?”林明薇挑眉,“那你可记得,七年前,镇北将军府的马球宴上,有个不长眼的商户朝我泼酒,后来怎样了?”
王掌柜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当然记得,那个商户被打断了一条腿,扔在将军府门口示众。可眼前这女子,哪还有半分将军府小姐的气派?
“少拿将军府吓唬老子!”王掌柜色厉内荏,“你爹现在可是戴罪之身,将军府早没了!”
这话像把刀,狠狠扎进林明薇的心脏。她想起父亲临走前托人带来的信,信里只有八个字:“坚守本心,方得始终。”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说得好,”她点点头,“将军府没了,可我还在。”话音未落,苏木水已泼向王掌柜的脸,紫红色液体顺着他的八字胡往下滴,在他的月白长衫上开出狰狞的花。
“你!”王掌柜怒吼,“给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