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液体一点一滴注入静脉,被垫在胳膊下方的热水袋捂暖,夏明桥盯着病房天花板的纹路,理不清心里纷乱的念头。
这本该是阖家幸福的中秋佳节,如今因为他的存在,节日气氛被毁得一干二净,每个人都不开心。
“小桥,喝点水。”温和低沉的男声拉回他的思绪,赵庭榕端着玻璃杯走到床边,扶他起来喝水。
“头还痛吗?”夏宛澄也没去休息,因为熬夜和哭过,她的眼睛发红,面带几分倦色。
“不痛了。”夏明桥嗓子干哑,喝了水舒服许多,“谢谢。”
“那就好。”夏宛澄由衷地松了口气,神情堪比劫后余生,“医生说你是受到惊吓出现应激反应,是因为烟花吗?”
夏明桥面色茫然,他记不清自己当时的感受了,“烟花很好看。”
夏宛澄的心蓦然揪成一团,嘴角不自觉发抖,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
夏明桥身体不好,心理问题又是一颗定时炸弹,他平时还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在学业上片刻也不肯松懈。夏宛澄一直心惊胆战,像在森林里摸黑前行,不知道何时会落入陷阱。
昨晚夏明桥突然晕倒的时候,她的魂魄好似抽离了一瞬,要不是身边有人扶了她一把,恐怕已经瘫软在地。
直到现在,强烈的余悸仍像洪流一样裹挟着她,让她沉浮不定。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夏明桥说。
他总是这样,用淡漠疏离的神色说着温柔体贴的话。他心里有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淹没在过往的阴霾之中,任谁都无法攻破。
夏宛澄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是我们没照顾好你。”
“怎么会,你们对我很好。”夏明桥握住她的手,微凉的掌心传递不了暖意,“已经很晚了,您去休息吧,药水没了我自己叫医生。”
“我要看着你心里才踏实。”
独立病房里设有家属陪护床,赵庭榕在夏明桥睡着后劝夏宛澄也去睡一会儿,“我来守着他,你安心休息。”
夜色渐深,窗外隐约还有燃放烟花的声响。夏明桥的耳蜗在睡前取了下来,按理说护士换药水的动静应该吵不到他,可他的睡眠尤其浅,只不过被轻碰到手背就睁开眼睛。
他偏过头,见夏宛澄睡得安稳,便将目光转向赵庭榕。
赵庭榕说:“睡吧。”
夏明桥问:“您呢?”
没有耳蜗的助益,周围变得异常安静,他已经失去了熟练掌控说话音量的能力,怕打扰到夏宛澄,声音低得几近于无。
赵庭榕指了指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我处理完工作就睡。”
夏明桥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又看向新换的药水,眼里迷蒙的睡意褪去,显然并不相信他的理由。
赵庭榕无奈一笑,索性在床边坐下,伸手替他戴上耳蜗,“这段时间工作太忙,都没怎么陪你,我们好像生分了些。”
夏明桥眼神平静,“没有的事。”
“是吗。”赵庭榕自恃阅人无数,却发现自己看不透眼前这个十六岁男孩的内心,“我们时常从麒泽那里打听你在学校里的近况,虽然也想听你亲口说,但又怕你觉得我们掌控欲太强,让你没有自由。你要是对此反感,以后我们就不再问他。”
“没关系,我不介意。”
“上周末你和朋友去逛公园,带回来一个花灯,听麒泽说你很喜欢,难得知道你的喜好,家里人便特意布置了满院子的花灯,想着讨你欢心。”
“可结果好像适得其反。”赵庭榕轻叹,“你开始对我们用敬语,客气又生疏,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夏明桥垂下眼睫:“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不需要总是道歉。”赵庭榕不是严厉的人,过去教导犯错的赵麒泽也是心平气和地讲道理。他深谙谈判技巧,却无法游刃有余地运用到家人身上,何况夏明桥还存在心理问题,与他交流的措辞必须慎之又慎。
“小桥,如果家里人说的话做的事,让你觉得不舒服,你可以直接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想法。我们想多了解你一些,想得到你的认可。”
自身的想法和感受,从来都不是重要的东西,表达也改变不了什么,以前是,现在也是。扔出去的球再弹回来,结果还是回到自己手中,又何必花费力气去扔。
夏明桥沉默良久,平静道:“我没什么爱好,想要的东西也不多,不想你们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精力、物质,越少越好。虽然这对于你们来说可能有点强人所难,但我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今晚的花灯很漂亮,你们的心意我也有收到,谢谢。您说不需要我的回报,让我学会去享受,可凡事都有代价。”
这是闵□□教给他的道理,所谓的等价交换,得到就必须付出,拥有就意味着失去。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听这些话,所以一直没打算说。但如果你们想了解我,希望我表达自己的内心,那么只要问我,我什么都可以坦白。”
夏明桥自认没有足以称之为秘密的事情,坦诚与否仅取决于询问者的感受。他直视赵庭榕陷在阴影里的眼睛,情绪没有丝毫起伏:“您现在想确认什么吗?我有没有把这里当成家,把你们当成家人?”
冷漠又尖锐的话语,即便赵庭榕心中有数,却还是被刺伤。他忽然发觉,夏明桥的普通话竟然说的这么好了,初来乍到时的地方口音已经完全淡化。
“抱歉,是我太心急了。”
只怨他们发现的太晚,夏明桥已经成长到自主意识趋于定型的年纪,要融入全然陌生的家庭绝非易事,他明明知道这个过程必须循序渐进,却因为夏宛澄的痛苦而自乱阵脚。
“不是您的错。”夏明桥早已习惯把问题的根源归结于自身,他也日渐察觉自己和正常人的不同,“刚才的问题,您要我的回答吗?”
答案不言而喻,赵庭榕摇头:“我想过一段时间再听你的回答。”
夏明桥点头:”好。”
中秋假期紧邻着月考,月考过后又是国庆节。高三年级仅有三天假期,夏明桥去中医院复诊,又开了一张新方子,喝两个月。
符琢和爸妈去看雪山,跟他分享难得一遇的日照金山自然奇观、一些当地特色建筑和美食。他在山神庙里为夏明桥求了一只护身符,收假的时候连同手信一起给他。
高山风雪在符琢的眉目间消融,闪烁着清亮的光泽,他的眼中自有一处日照金山,“希望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谢谢。”夏明桥只收下护身符,“其他的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符琢把袋子塞他怀里:“就是一些特产,不算贵重。”
夏明桥垂眸看着里面的东西,表情看不出情绪。
“收到好朋友的礼物不是该开心接受吗?除非你讨厌我,不愿意跟我做好朋友。”
“我不讨厌你。”夏明桥叹了口气,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再也说不出扫兴的话,“谢谢。”
符琢露出得逞的笑,“不客气。”
夏明桥把礼物收好,从背包里拿出自己事先准备的回礼,是一对镶嵌着蓝玛瑙的纯银耳骨链。
符琢欢喜又诧异,慌张地用双手捧住,“怎么会……想到送我这个?”
“我看了你的照片,逛街的时候遇到这个,觉得很适合你。”
价格或许不能与符琢的手信对等,但这已经是他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
夏明桥看向符琢的耳朵,微怔,忍不住凑近一些:“你没有耳洞吗?”
符琢的心脏砰砰直跳,耳朵好像要烧着了,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照片里那个是耳夹。”
“那我这个礼物送的不好。”
“很好!我,我非常……喜欢。”
喜欢礼物,也喜欢送礼物的人。
符琢脸红得不像话,努力让语言系统保持正常,“我原本计划着,等高中毕业就去打耳洞。这份礼物,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肯定。”
夏明桥送自己耳饰,恰恰证明在他眼里,男生打耳洞不是奇怪的行为。
“那就好。”夏明桥悄然松了口气,视线定在他脸上,“符琢。”
“嗯?”
“为什么你这么容易脸红?”
“……”
夏明桥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迟疑几秒,又贴了一下脸颊,表情严肃,“很烫,你是不是发烧了?头晕吗?”
“我。”符琢的目光追逐着他的指尖,渴望再一次触碰,脑袋晕晕乎乎,“好像……”
好像无可救药了。
符琢在念初中的时候就对自己的性取向有所察觉。
每当同龄男生兴致勃勃地谈论学校里哪些女孩子漂亮、对其外貌评头论足的时候,他却完全不感兴趣,对他们口中的校花班花也没什么印象。而当提起男生时,印象总是更深刻一些,关注点也跟别人不太一样。倒也算不上喜欢,只是注意力会更多的放在男生身上。
在意识到自己的异常之后,符琢查阅相关的资料,逐步明确了自己喜欢同性这一事实。
他还了解到同性恋群体在社会上的处境,所以决定刻意隐藏自己的取向,暂时不让任何人知晓。
符琢没爱慕过什么人,不知道这份感情原来如此汹涌澎湃,被对方的一切牵扯着神经,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渴望独处,渴望交流,渴望触碰,渴望更亲密的关系。
但是夏明桥只把他当朋友,符琢在他眼里看不到半点异样的情愫。夏明桥就像一片冰冷深邃的湖,任他这团火再怎么热烈,过度接近也只能熄灭。
“你最近怎么魂不守舍的?”许闰檐觉得奇怪,随口开个玩笑,“谈恋爱了?”
符琢身体一僵,飞快地否认:“没有!”
此地无银三百两。许闰檐敛了笑,默不作声地盯他。
符琢偷瞄一眼,又偷瞄一眼,终是顶不住压力,老实交代:“有个……喜欢的人。”
许闰檐收回视线,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你该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藏得住什么。”
最喜欢的牛肉面突然变得寡淡无味,他舀了两勺辣椒加进去,语气淡然到有些僵硬,“什么时候的事?”
符琢看着他变得红彤彤的面汤,眼神呆滞:“你不是不能吃辣吗?放辣椒干嘛?还放这么多。”
“换换口味。”许闰檐低头吃一口面,被辣油呛到,偏过头咳嗽起来。
符琢赶紧给他递纸巾,“快吐出来吐出来。”
“你换口味也得讲究循序渐进吧,一下子上升到这么高难度,该说你傻还是说你勇敢。”他把垃圾桶放到许闰檐脚边,轻拍着他的背,又拧开一瓶椰汁,“喝点水。”
许闰檐脸庞充血,眼泪都咳出来了,鼻腔和咽喉火辣辣的刺痛,难受又狼狈。他小口喝着椰汁,看符琢皱着眉毛一脸担忧,情绪不受控制,自嘲地牵起嘴角:“已经能想象到你谈恋爱后会把对方宠成什么样了。”
“快别开我玩笑了,八字还没一撇呢。”符琢连忙抑制住自己恬不知耻的妄想,“我去换碗面给你,要吃什么?”
“牛肉面。”
“不是说要换口味?怎么还吃牛肉面。”
“算了,还是最喜欢这个。”
许闰檐觉得自己也该照照镜子,明明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却还是那么失态。
十月份气温渐落,学生们陆续穿上秋装。教学楼、食堂、宿舍三点一线,起早贪黑的生活循环往复,夏明桥的身体抵抗力差,周三早上去教室的途中淋了一点雨,中午就感觉头昏脑涨,吃饭没什么胃口,课堂上也难以集中注意力。
“可能是感冒了。”夏宛澄一眼发现异常,当即准备带他去医院。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健康的事都是大事,我不放心。”
夏明桥放弃争辩,随她去医院就诊,医生开了一些清热解毒的药物,让他暂且停一停正在喝的中药。
夏宛澄还想帮他请假回家休息,意料之中被夏明桥拒绝。她深知夏明桥在学习上向来半步不肯退让,便只得叮嘱他按时吃药,晚上早点休息。
但夏明桥阳奉阴违,每天学习到深更半夜才睡,第二天又起得很早,睡眠严重不足,白天犯困就掐自己的胳膊和大腿,力道不知轻重,洗澡时发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完全不把身体健康当回事。
赵麒泽最近心情不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