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七感受到身边人的怒火,想到他终究还是只鬼,也不敢太放肆,怕他真动了气,万一用什么鬼火之类的,把这坊烧了就麻烦了。
于是乖觉地抽回被大汉攥住的手臂,顺势往朱焰怀里缩了缩,对着旁边的大汉故意蹙眉:“你这身板硬得硌手,我还是坐这儿舒坦。”
那大汉注意到他眼睛上的纱布,抢在小七前面将筷子拿在手里谄笑:“公子有眼疾,是不是不太方便,不如让小的伺候?”
“你把我当废人么?”胡小七在朱焰掌中翻转手腕,竹筷如游鱼般被夺回指间。身后鬼魅将趁机环住他腰身,带着他手腕在菜肴间游移,倒像是将人圈在怀里喂食。
“我自己可以!我不是残废!”
胡小七又羞又气,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惊没惊到朱焰不知,倒是感觉到身边的大汉被他突然发脾气吓了一跳。
不过那大汉许是难得见到如此标致的客人,仍是不肯放弃,斟满酒盏凑近:“公子别生气,来喝点酒,这酒是我们老板娘送的,也是我们店的招牌。”
他含了一口酒,凑到胡小七的脸旁,却总感觉有一股灼烧气焰锁住咽喉,阻止他进一步向前妄图将酒度进胡小七的口中。
“我对酒过敏,你自己喝吧。”胡小七一直拒绝也不好意思,便将腿搭在了他的大腿上,足尖若有似无地轻点:“你若是没事做,不如替我揉揉腿?我今日逛遍西市三十六坊,正酸胀得紧。”
朱焰看着那大汉憋屈神色,忍不住笑出了声:“多吃点,晚上还有事情要做呢。”
“嗯?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想求你。”胡小七头偏到一边,正好碰到那张看不到的嘴唇,双唇相接,被朱焰趁机舔了一下,浑身一抖。
“公子,可是我力气太大了?要不我轻点?”这倒是又惊了大汉,本来今天这单看来就成不了了,被人当仆人使唤倒也罢了,若是还把客人捏坏了,反倒要倒赔钱了。
“算了,你去忙别的客人吧,我想一个人安静地吃一会。”胡小七闹够了,也不想耽误了人家挣钱,便打发他走了,听着仓惶远去的脚步声轻叹:"也是个可怜的卖笑人。"
朱焰指尖卷着他散落的发丝,将他唤回了神,语带蛊惑:“有什么事还用得着求我?你叫一声夫君,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我都能给你摘来。”
话是这么说,但摘月亮容易,若要再想拿出一百两银钱,那可真是要了命了。毕竟这天下也不知还能去哪里,再找一只守财妖龟了。
胡小七刚放松下来说两句话,结果一阵馥郁香风袭来,身边又靠过来一个柔媚男人,整个人几乎是倒在他身上,吓得他双臂悬空,一动不敢动,被他脂粉气熏得连打了几个喷嚏,才对着怀中男子颤声道:“你......这又是?”
“原来公子不是下面的.......哈哈哈哈,还真看不出来。”那男人媚眼如丝,可惜抛给了一个瞎子,只好将嗓音又放软三分:“那让奴家来伺候公子吧。”
胡小七听这黏腻腔调,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用一只手指将他从身上拨开,连忙往墙角缩了缩,打了个冷颤:“不......不必了......我真的是来吃饭的,你们老板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真不是。”
男倌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嗤笑着探向腿间:“公子您的嘴可真硬,这样还说不是?”
胡小七本来被朱焰环在身前,就有些动了情,被他碰了一下,像被火烫到一般,直直站起了身子,木凳翻倒带起一阵哐啷,那男倌瞬间从凳子一端掉下,趴在了地上,哎呦一声。
“你要是再胡说,我......我就把你嘴堵上。”胡小七脑子里全是他说的那话被朱焰听了去,又要取笑自己,拿着桌子上的馒头虚张声势。
那地上的男倌听了,反倒笑得花枝乱颤:“公子想怎么堵?在这里么?要不要奴家亲自来?”
胡小七听了朱焰的话,转身换了一副嘴脸,又坐回了桌旁,拍了几十枚铜板在桌子上,“我今日就带了这些,要不你自己看着点完菜还能剩下多少,就做多少钱的吧。”
那小倌跪趴在椅子上,瞟了一眼,瞬间冷了脸:“没钱还来逛花楼,真当我们这是吃饭的地方......”
胡小七几十个铜板摆在桌子上,终于得了清净,长舒一口气,听朱焰在身边又问起刚说的什么事,想着既是有求于人,声音温柔了许多,学着那男倌往朱焰怀中又靠近了些,头蹭在他的脖颈处,开口问道:“我眼睛看不见,总是不太方便。我那地旱久了,未呈雨露。正好趁着天黑,夜深人静,你帮我松松土,浇浇水。”
朱焰闻言眼前一亮,想着到底是庄稼人,说话倒是有野趣,低头亲了他一下,“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还用得着求?”
他手上动作加快,又想让小七多吃一些,又想让小七吃快一点,一时间将胡小七噎得好一阵咳嗽。
“不吃了不吃了,再吃你就要噎死我了。到时候钱还没花完,人死了。”
“好,不吃了,快叫老板娘结账,走,回家!”朱焰拉着胡小七,在老鸨声声惋惜中,离开了鸿玉坊,几乎是将他抱在身上,飞奔回了乡下的小屋。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菜都没带回来!明天还能吃呢。”胡小七一边走,一边埋怨道。
二人刚踏进巷子口,便见院门外沿街堆得满满当当的午后采买之物。朱焰先是回忆着往世,想起些可用的咒,广袖轻扬间满街物件便如活物般涌入屋内。想找个烛台,却见四壁空荡,翻遍整间房竟寻不到半盏烛台油灯。
“你在找什么?”胡小七累得瘫倒在床上,听他翻箱倒柜的声音,又支着身子斜倚床榻,探头问道。
“你这屋内都没有盏蜡烛、油灯么?”朱焰话说出来就有些后悔,看着小七已经摘下纱布的双眼,灰翳覆盖的眸子映着月光平静如水,叹了口气,打了个响指,一室柔光。
胡小七摸索着床沿自嘲道:“我这屋子平日没人来,瞎子点灯,不是与和尚梳头一般,多此一举么。”
朱焰不愿提及他的痛处,随手敲了敲手边新买的大浴桶,转移话题:“这木桶看起来还挺结实,我烧好热水,你先泡泡澡,我来收拾。”
“你可是答应了我,今晚要耕地的!”胡小七歪着脑袋,声音恳切。
朱焰不由分说,将他抱进了桶里,“所以才让你先洗澡,乖,别急,慢慢来。”
胡小七在热水里,听着朱焰叮叮咣咣一阵忙乱,渐渐感觉到室内不再是潮湿的霉味,摆放一新的木雕家具们,隐隐散发着檀木的清雅味道。
不多时,一间简陋的茅屋,就被不太相符的深床高桌挤得满满当当,一床大红色的喜被,点亮了整间寝室,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哪位官家小姐的闺房。
朱焰环视了一圈,注意到木桌椅上的边边角角,拿来胡小七旧的床褥和衣袍,将屋内所有的棱角都包裹上,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也去到桶边,准备宽衣解带,同他一起,共赴巫山。
“嗯?你脱衣服做什么?”胡小七听着他在身边窸窸窣窣,伸手就碰到片温热肌肤,忙缩回水中,整个人往水里沉了半寸。
朱焰扯开浸湿的衣襟,学着他的说法回答道:“自然是...耕地。”
“耕地你出去啊?在屋里做什么?”胡小七一脸疑惑,伸出手往角落指去,“锄头、耙子、水桶,都在那个角上放着呢。”
朱焰解腰带的手僵在半空,望向了角落里堆着的农具,声音满是寒意:“你说的耕地,是耕外面的地?”
胡小七也是一头雾水:“你说什么鬼话?地当然在外面,你们家的地难道在房子里?”
朱焰被气笑了,只好又把脱下的衣衫穿回身上:“那干嘛非要趁着晚上去啊!良辰美景,月色醉人,这么好的夜不应该做些其他的事情么?”
胡小七理直气壮:“你是个鬼!就算你是个不怕阳光的鬼,可是大白天让人家看到我家的锄头、水桶成了精,自己翻土、自己浇水,那还不得把我抓到县衙里好一顿拷打,说我是妖孽,一把火烧了我。自然只能趁着夜深人静,让你去帮我料理一番。”
朱焰嘴上嫌弃,手却捞起锄头耙子掂量,仔细研究这些都是什么东西:“而且你不是算命为生么?怎么还要种地?”
“你也看到了,我要是只靠算命,早就饿死了吧......当初买这房子,就带着一块房后的菜园,我也就种些白菜、萝卜之类的,够自己吃了。本来现在应该是犁地的时节,不过前段时间我脚扭了,在床上躺了一阵,好久没去打理了,也不知道地里是什么光景,怕是已经杂草丛生。”
“你脚扭了?怎么扭的?现在可好了?让我看看!”朱焰伸手就要往木桶中抓小七的脚踝,挣扎中扑起一地水花。
“好了好了,已经好了,你别看我了。”小七慌忙缩进木桶深处吐了几个泡泡,雾气氤氲中只露个发顶,“你帮我把衣服拿过来吧,我跟你一起去,怕你找不到在哪。”
朱焰仍是不情愿,“我们现在不愁吃穿,这地是不是不用种了......”
“这地是买房送的,不种白不种。而且这村子里土地紧张,你不种荒上一段时间,就要被别人抢了去。”
朱焰听着这熟悉的语气,心中暗道:看来他这么快就接受自己,也是本着白送的夫君,不要白不要的想法了。
看胡小七一脸哀求的表情,朱焰只好满口答应:“好,那我背你去,再给你带把椅子,脚伤刚好也不说,今天又走了这么多路,万一再......”
“万一再瘸了,那你说,别人见了我,是先叫我瞎子,还是先叫我瘸子啊?”胡小七满不在乎地说笑,听得朱焰心底一颤,是经历过多少流言,才能漫不经心地拿自己的痛苦调侃。
“叫你公子,好看的小公子。走吧,去看看公子的地。”
胡小七那片菜地,距屋舍不过百步,也就三分大小,里面杂草长到半米高,几株幸存的白菜蔫巴巴蜷在角落,很是杂乱。
朱焰攥着手里几件农具来回掂量,始终拿不准该先动哪件,索性抄起胡小七脚边的木桶就要往地里泼水。
“你又做什么?”胡小七耳朵动了动,听到水声撞击木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还没有翻地就浇水,你们家是这么种地的?你做了二十年庄稼汉,不会连种地都忘了吧?”
“我......”朱焰有喉头一哽,堂堂山神来人间,只是想和心上人缠绵,结果不仅要研习道法符咒、诗书礼乐,现在还要面朝黄土学种地?
朱焰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贤妻没找到,自己倒是快成全能人夫了。
胡小七端坐在木椅上,侃侃而谈,“头伏萝卜,二伏菜。现在正是种萝卜的好时节,多囤一些,冬日里炖汤最是滋养。”
听着朱焰那边迟迟没有动静,他叹了口气,又缓缓开口:“你这翻土浇水,都是有讲究的,勤浇少浇,淋底不淋头;积水淹根,松土湿泡坑。雨后轻翻土,夜半来浇秧。之前我已经犁过一遍,把草都翻下去过,现在你再犁地,记得要轻一些,浅一点,将土翻弄匀和。撒种时只要浮土铺过菜种即可,不要埋得太深,还没发芽就闷死了......”
朱焰握着锄柄发怔,回想前尘往事,胡小七拜学于自己时,夏日贪眠,午课总是没精打采,眼睛看着自己,身子晃晃悠悠就要倒在桌子上,如今自己倒是体会到了小七当年的煎熬。
只是当年他满门心思只想着下课后去跑马、吃冰酪,往后山驰骋,而自己此刻所想,不过是抱着他于榻上共眠。
朱焰在他的指挥下,幽怨地对着土地撒气。可自从胡小七要走了自己的银辉长枪做兵器,自己改用双锤至今千年,早就不习惯拿长棍单刀之类的。那锄头在自己手中用着很不顺手,不是甩飞出去,就是一锄头砸到自己脚上,小小的三分田地,忙完已经三更天。
“可以了。”朱焰抹着额角汗珠转身,却见胡小七已经歪歪斜斜靠在椅子上,胸膛起伏,安然睡去。
仲夏夜的月光,皎洁又明亮,田野间蛙声一片,蝉鸣相合,旁边的荷塘传来阵阵清香。朱焰远远望着那人在月光下熟睡的模样,心中只想着莫说轮回千年,便是要自己的命,也是要双手奉上的。
朱焰走过去,蹑手蹑脚将他抱进怀中,小心翼翼地生怕吵醒了他,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在唇上落下轻吻。
忽然感觉身上的人微微动了一下,脑袋凑到了自己的耳边,声音沙哑,燃起朱焰心底的火苗。
“回屋...还有块地要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