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王老板看顾,这区区谢礼,还请收下。”王家绣铺二楼雅间里,甘翎交付完活计,从货银中取了一百文,放回王老板面前。
王老板年近五十,胖嘟嘟的脸上挂着精打细算的笑容。他放下茶盏,推辞道:“使不得,这都是姑娘辛辛苦苦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王某万不敢拿。”
“莫非您是嫌少?”甘翎坚持,诚恳道,“若非王老板布恩,我们姐妹二人早就饿死了,这份恩情,甘翎铭记在心。大恩自当厚报,只我力薄,现在只有这么多,您一定得收下。”
“你既这般说,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王老板眼珠一转,抬手将银钱拢进匣中,又给甘翎让茶。
甘翎慢慢吃了一杯,便起身告辞。
“甘姑娘,哦,不,甘老板,自此独立开铺,望祝生意兴隆,财通四海。”王老板笑眯眯道,殷勤起身,送甘翎下楼。
看着那抹倩影消失在街头的人山人海中,王老板脸上的喜色褪去,换了忧容,同行是冤家,这又来个对手,唉!
“甘小姐呢?可是还未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手里抱着书本,着急忙慌地冲进铺子,问整理绣品的伙计道。他跑得太急,差点撞到王老板。
“回少爷的话,甘小姐已回去了。”伙计低声对少东家王盼举道,眼睛却是望着王老板。
“都进学的人了,还这般毛躁,成何体统。”王老板一见儿子,劈头就训,“你不好好读书,回来作甚?成天净想些有的没的,我告诉你,别以为中了秀才就了不得,连中三元才是本事呢!”
王盼举俯首垂耳,连称父亲教训的是,心里却急的不行。
知子莫若父,王老板刚要发作,就见有客人登门,只得命儿子后堂听训。
“管好你的心,有了功名前程,何愁佳人不至!”王老板苦口婆心地道,“但有一点,你娶谁都成,只甘翎不行。”
“为何?”跪地的少年脱口而出,话出口的瞬间,白净的脸皮因心事泄漏而涨得通红。
“娶妻娶贤,贤助内里家事。她那般心高气傲之人,岂会驯顺于你?别忘了,连威远将军都受她不了,同她和离了!”
王老板看儿子一眼,又道,“再说,你金榜题名之后,是要出仕做官的,哪有官宦人家娶商贾之女的?”
“咱家也是商贾……”王盼举急急开口,但未说完,就被父亲的捶桌之声打断。
“屁话!我这般拼力供你读书是为甚么?光耀门楣,光宗耀祖,你懂不懂?”
王老板拍得手通红:“咱们王家几辈从商,其中苦楚,你知道多少!人往高处走,腌臜泼才才干就下流!”
“你且给我争气,再胡思乱想,看我怎么收拾你!”
京城东门街头车水马龙,人流不息。甘翎慢慢走着,留意行人的衣饰鞋袜,但有亮眼的样子,就暗暗记在心里。
绣铺要想延揽顾客,绣法之外,绣样也很重要。她虽在京城三年,但绝少出门,对京城的流行风尚尚未把握,现在可以自由行走,自是要细看细摹。
“小姐——”青荷的声音从对面传来,甘翎听见,扭头冲她招手,随即穿过街面,走了过去。
“都卖完啦?”见青荷面前的两个竹筐空空,一块萝卜糕也无,甘翎微微吃惊道。
“还不是小姐的手艺好。”青荷笑,“王老板那里还痛快吧?”她们给王家做了三年绣娘,今日期满不续,王老板是个精明的人,不定怎么为难呢。
甘翎点头,“都结清了,放心。”
“真的?”
青荷又确认了一遍,得到肯定的回复,当即拉住甘翎的手,拍了拍身上粗布旧袄下的钱袋,看看临近的羊肉面摊子,低声道,“咱们吃碗面,就当庆祝,好不好?”
是该庆祝!她们熬了三年,终得自由身,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必须庆祝!
“好吃!”青荷小口喝着羊肉汤,满足地连连点头。
甘翎看着她,心头如碗中汤面漂浮的醋辣香菜末,五味俱全。
上一次沾荤,好像还是四年前,那时她们在千灯县,她还是甘家小姐,一日三餐,鱼肉不断,两人常为长胖发愁。
“你吃呀。”青荷把面碗往甘翎面前推了推,这面要七文一碗,她们只要了一碗。
“对了,你帮我把这个拿回去。”甘翎只吃了两口就搁了筷子,从怀里拿出钱袋,从桌子下面悄悄递给青荷。
“哎,少了吧?”青荷掂了掂,立即道,“是不是王老板克……”
“我给了他谢礼。”甘翎压低声音,拍了拍青荷的手背,佩服道,“可以啊,你能做账房了,万吉该着急了。”
“不是,您为甚么谢他?他本就压了咱们的价钱。”青荷急道,“就小姐您的手艺,不是一等品也是特等品,他却只给三等的价格!”
她一着急,讲话的声音顿时高了三分,引得临近吃面的客人纷纷侧目。
甘翎示意她安静:“是,他扣了咱们的钱,但也给了咱们活路不是。”
三年前,她们开始设法攒钱时,青荷一家家绣铺去问,想接些活计,一再被拒,直到问到王家绣铺,才有了准信。
“我谢他,还有一个原因。”甘翎望着青荷的眼睛,慢慢道,“咱们要自己开铺子,就是他的竞争对手。他在京城数年,是行会里能说得上话的人,我礼敬他,不求他施以助力,但求不背后插刀就好!”
青荷听着,不觉睁大了眼睛,半响点了点头。
“好啦,你慢慢吃,吃完回家歇着。”甘翎抬头看天,见日头已上三竿,刺绣行会定然开门了,便起身付了面钱离开。
独立开设绣铺,按照时规,需加入刺绣行会,拿到开业执照才行。
甘翎打听过,京城入绣行,需缴纳会银七两七钱。她跟青荷拼命攒了三年,终于凑够了数,现在又有了自己的宅院,便不再耽搁,当即张罗起来。
她去到行会,道明开铺之意,拿出会钱。不成想被告知,非京籍之人要在京城开铺,还需保人。
“保人重在财力,需有万金之资,人数倒不拘多少。”
甘翎问明再无其他要求,便走出来,筹划打算。
街上熙熙攘攘,全是不识之人。甘翎思前想后,一事不烦二主,只要找到一位财主作保即可,找谁呢?
她识人不多,王老板是不行的,万吉所在的布铺……也不行,万吉已经相帮太多,万不能再扰。
啊,还有一人!
甘翎跺脚,快快向前走去。日光追着她的影子跑,街侧柳枝含烟,碧叶拢成一片青裀。
“难得难得,你居然来了!”镜花楼三楼的“天香”号房间里,柳依依拉住甘翎的手,捏了捏她的腮,笑道:“疼吗?”
房间一水的紫檀陈设,暗哑哑的,幔帐床帷却是大红织金的,格外刺目。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香气。
甘翎乍一进来,只觉目眩头晕,此刻脸上吃痛才定住了神思。
她点点头,开门见山道:“依依,我有一事相求。”
“坐。”柳依依身穿榴红长裙,容颜绝美,倾国倾城,牡丹髻上插着金钗。
她款款靠在美人榻上,看着甘翎,轻启朱唇,“说吧!”
甘翎把寻保人一事细细讲了。
“这个不难!”柳依依笑道,打量着她,“你倒是大胆,也不换身男装,掩饰掩饰,就这么来了,不怕你那婆母找茬。”
甘翎一身洗得走形的蓝布袄裙,脸上白蜡蜡的,只一双眸子熠熠有光。
“无妨,我已和离,现在是自由身。”
甘翎话将说完,一个婢子敲门进来,说有贵客至,妈妈让柳姐姐过去。
“不去,今日我身子不适,不接客。”柳依依直接回绝,“妈妈再催,就告诉她我死了。”
婢子惶惶恐恐地去了,出门前嫌弃地瞅了一眼甘翎。甘翎便要起身,不想花魁因自己为难。
“你坐着,我还有话问你。”柳依依不让,一把扯住她,好奇道,“和离?何时的事?你怎么舍得?那丁旭不是回来了,他不给你做主么……”
“停!停!”甘翎听得头大,急急摆手,“早该和离的,这又不是我本意,只是父母之命罢了。”
“我知道了。”柳依依捏着手上的嵌佛手形红宝石金戒指,“定是你那婆母,她姓陈,是不是?对,就是陈氏作祟。她见儿子得了军功,现在又被钦点入宫做羽林卫指挥使,便想攀高枝,跟那高门望族结亲。”
她一顿,点了点甘翎的额头,“你傻呀,马上就要封夫人了,干嘛让贤!换做我,坚决不让,就算丁旭娶小,也是你大。”
这都甚么呀,甘翎哭笑不得,刚要开口,柳依依却继续道,“你又没犯七出之条,那陈氏凭甚么替儿子休妻!常言道,替儿休妻活该死,她活腻歪了嘛!”
甘翎扯了扯嘴角,没有应声。
柳依依瞧着她似有遮掩的模样,端起榻桌上的描金缠枝纹白茶盏,慢慢喝了一口,忽地提声道:“可是为了那事?”
柳依依乃千灯县人,跟甘翎是同乡,一直用甘家绣品。甘家绣铺遇火后,她不得已改用别家,及至遇见去王家绣铺送货的青荷,这才知道甘翎嫁入丁家,还在刺绣。
她当即跟甘翎订了活计。
两年多来,都是青荷把活计悄悄送至镜花楼,并无人察觉。
但今年二月二那天,柳依依临时要用个香囊,就让婢子去丁府找青荷拿,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去后门。
谁知那婢子偷懒,托了个相好的男仆前去。
那男仆叩门时,青荷出门买菜未归,甘翎开的门。
甘翎见了柳依依的手书,便拿香囊给他,可巧被走来厨下监工的陈氏瞧见。
“是不是?”柳依依又问,陈氏这种刁蛮妇人,最善挑拨是非,怀璧人罪,遇见这种“现行”,还不得添油加醋,好好发作?
“是帮了我。”甘翎握住柳依依的手,“真的,我早就想离开那里,现在得偿所愿,你该祝贺我!等我绣铺开起来,请你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