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下课、吃饭、写作业、睡觉、听思想课，听睡眠教育。

这样的日子，尹贤已过了十八年。

他并不笨，不会像天生智力不足的那些人一样最终被送到南区工作。但他也无法成人，因为他是在信念注视下的叛徒。

“下课！起立！”

“老师再见……”

尹贤在出神，下课的口令吓得他一激灵，慌慌张张地站起来鞠躬。见老师出了教室，同学们都开始收拾书包，他才又无力地落回凳子上。

下意识把手放进桌肚，触摸到一个与课本不同的封皮，他想起这一本看完了，今天下午又正是周六休假，该去买下一本书了。

那是一本来自南区的漫画。

尹贤在很小的时候看过南区的书，第一次摸到那些书的时候，腐朽发黄、被虫蛀了边的纸张，让他以为自己摸到了一百年前的东西。中学时学了历史才知道，这些书已经至少三百年了。

他的第一本书有着破烂的黑色封面，里面藏着一个和北区完全不同，甚至是大相径庭的奇幻世界。里面不只有奇幻的魔法、刻骨铭心的友谊，还有闻所未闻的爱情。最重要的是，人有父母，有最爱孩子的妈妈。

他大为震悚，不禁偷偷趁着休假跑去所谓令人不齿、野蛮、危险的南区，竟然真的在大街上听到孩子大声喊：“妈妈！”

他夜里辗转反侧，时常想起书里的事，时常去南区走动。一开始穿着校服就去了，受到许多侧目，后来也学会了换身衣服，甚至学会了装作南区的孩子在面包店打工，老板娘是个年迈的奶奶，对他很好，像是书里写过的奶奶。

每隔几周的周六他都去店里帮工，拿不了几个零花，攒上数月才能凑够一本书钱。

南区时兴的书和他看的那种不一样，他看的书，好像是在这里被分为南北两区之前留下来的古董书，很少有人愿意看了。有家当铺的角落里藏着几十本，久无人问津，险些被老板拿来垫桌脚。被尹贤再三请求，才答应都留着卖给他。

他知道，这些都是错误的，这些思想都是不正常的。从来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思想不太正常而处罚你，可是违背《信念》的思想本身就是一种处罚。

他今年十八岁，离必须成人的日子不远了。尹贤又想起几个月前老师带幸福科的人来班里抓的那个同学，是叫白照鸿，已经十九岁了，也还没成人。而且更可怕的是，他为了抗拒学校的举措从这里逃走了。

绝对会被抓起来量刑的。

北区没有“刑罚”这个概念，这是尹贤从书里看来的。他一边想着那件可怕的事，一边趁着没人注意把桌肚里的书藏在怀里，背上书包从学校出去坐公交车。

尹贤把上一本看完的书藏在南区的秘密基地里，那里堆起来的书已经快有半个他那么高了。他照例去面包店做了半天的工，拿到了微薄的工钱之后去买了新书，趁天色还早，急忙又坐车回宿舍。

他怀里抱着漫画，坐在公交车最角落，等着自动驾驶系统到点发车。

起初几次，他还会很紧张地盯着车门，后来坐的多了，从来没见过边境这一站还有除了他的别的人，慢慢就放松下来，甚至会趁着这段时间看看新买的书。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全神贯注盯着纸上黑白的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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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整，白照鸿终于离开相处多时的南区，登上公交车。

他来时就已发现，这里既是终点站，也同样应该是始发站，但实际上从这里发的车一天只有四趟。

本以为这车应该照样是一辆空车，登上之后，却发现角落坐了一个穿着和自己一样校服的男生，目测十八岁上下，正聚精会神看着一本书。

北区学生名义上是北区人，有自由出入南区的权利，但事实上没人会行使这项权利。

这个同学没道理出现在这里。

他有些好奇，见自己上车的动静没引起此人注意，于是放轻动作凑过去。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本漫画书，露出来的书名勉强可以辨认出几个字——青春、梦、战斗、异能力。

……都到了异世界了，怎么还有二次元？

他一瞬间突然恍惚，觉得关于永恒工业控制思想何其严苛的那些记忆都是纸上谈兵。其实人们背地里早就被二次元教传染，世界已经变成二次元世界了。

白照鸿很快抛弃这个荒诞的想法，胳膊往这同学前座的椅背上一搭，十分大方地打招呼道：“嗨，同学。”

尹贤被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吓了个半死，手上的书没拿稳，脱手扔了出去，哐当砸在公交车地板上。

白照鸿“咦”了一声，蹲下身去捡。

他头脑空白，呆在原地，看着那件眼熟的校服，又看着自己掉在地板上的书，以为自己的末日要来了。

白照鸿把书捡起来，没有翻，又还给他了。

“有这么吓人吗？”

事情的发展怎么和想的不一样……尹贤茫然的接过书，抬起头，看清眼前人的脸之后又一次吓了一跳：“你！是你？”

一阵兵荒马乱中，公交车默不作声地启动了。

白照鸿顺势在尹贤身边的空位坐下，忽然发现眼前的同学没长着北区那张脸。

他仔细从系统给的记忆里寻找了一番，半晌不确定地念出一个名字：“……尹贤？1652？”

这应该是自己的同班同学。

记忆里对每个同班同学都有简单介绍，但大部分都已经用上统一的脸，当面见到恐怕也认不出来。好在尹贤还没有，不然他也实在认不出来。

尹贤愣愣道：“你、你是那个从幸福科逃走的……”

好陌生的词汇。白照鸿问：“什么是幸福科？”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幸福科是什么地方？”

白照鸿又仔细想了一想，只在记忆里发现了一个模糊的印象，大概是坏学生补习班之类的，于是摇了摇头，诚恳的看着尹贤等他解释。

简单来说，幸福科是类似毕业集训班一样的东西。

行为分被扣光的学生，就属于毕不了业的坏学生。基地会让他们停课，集体到幸福科里接受特殊教育，这个叫“研修”。

研修一般是六到七周，毕业率百分之百，因为修不好的就再也没出来过。从幸福科研修出来的学生无一例外，都在那里面迅速成人，再也不会提及里面发生了什么。

北区平均每五所教育基地才有一个幸福科，学生在研修期间必须搬到幸福科里去住。白照鸿在读的学校里正巧修了幸福科，倒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从来没听过有人敢违抗北区的行动逃走，你绝对完蛋了……”尹贤忍不住坐得稍微离他远了一点，把漫画往怀里藏了藏。

阳光从车窗里斜进来，窗户久没擦过，连带着太阳都雾蒙蒙的。光线随着公交车从楼宇间穿过，一明一暗，闪烁着。

尹贤不由往窗框形成的阴影里缩了缩。

白照鸿又把话推了回去：“学校总归不会害我们，能成人毕业，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那很可怕。”

车上沉默了一会儿。

公交车开进了城市，又停了一站，终于有其他乘客上车。看不出年龄的成人，长着统一的脸，穿着形制各异的工作服，坐在车上和身旁人小声交谈着，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白照鸿突然也凑近尹贤身边，道：“等我们毕业了，我请你去南区吃饭。”

尹贤转头投来一个目光，但因为逆光，白照鸿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等你毕业了，你就再也不会去南区了。”

“你会永生永世困在办公楼和标语之间，像机器永远无法诞生情感，也永远不能违反自己的程序核心一样。”

他这句话夹杂在公交车的报站声中变得模糊不清，这是学校的前一站，也是校外学生宿舍所在之处。

尹贤说罢，起身下了车，似乎是不愿和白照鸿走在一起。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十分正确。作为史无前例的、第一个翻墙逃跑的学生，白照鸿获得了堪比通缉犯的待遇，刚靠近基地大门就被机器的警报声拦在原地。

即将降临的夜幕下立刻有几个穿黑色制服的人冲过来，白照鸿这次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他们把他围了起来，却不和他说话，只是围住他，沉默地看着远处，像在等什么。

学校还真是主线任务地点，每次一来都要触发一个剧情cg。不知道除了当场被抓和逃跑被抓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过场动画，有点想读档都刷一遍……可惜这里没有读档，他想。

过了好几分钟，才有一个高大的青年女性自黑夜里显出轮廓，分开人群走到他面前。

白照鸿回过神来，下意识去看她的脸，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北区人都用同一张脸，她用的自然也是那一张。

她道：“你好，我是这所高级教育基地的校长，也是幸福科的管理人。关于你的事情，我已经全部了解了，你接下来需要和我一起回到幸福科，在研修的同时，还要接受一定程度的治疗。”

“什么治疗？”白照鸿捕捉到一个不太寻常的单词。

“你还未‘成人’，为了保护你，我们无法告知你具体的治疗方案，但在每天开始之前你会知道当日的治疗内容。”女人的表情如同她身上的黑衣服一样严肃，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再说，转身往前走去：“请跟我来。”

随着她的脚步，周围黑色制服的人也都整齐划一抬脚向前移动，于是仍自然形成一个圆圈，将一身纯白校服的白照鸿围在当中，若从空中俯瞰，则仿佛一只长了白瞳孔的黑眼睛漂浮在地上，一直挪到校园最黑最深的地方。

幸福科是完全独立的一栋楼，地点设置在综合楼的背后。这里没有路灯，又背着光，世界就在这里分崩离析，坍缩成无光的黑洞。

夕阳只剩下地平线上薄薄的一片，融了夜色的油墨，红极发紫。

白照鸿借着那点光微微仰头看楼。楼有六层高，浅色油漆的外墙上开着一排又一排方形的小窗，玻璃外装了铁栏杆，里头没有灯光透出来。

一扇双开白色铁门严丝合缝地闭着，门边的牌子反着微光，只写了两个字：“幸福”。

身边的黑制服们不再走了，站在离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校长回头看了白照鸿一眼，示意他继续跟着，自己则打开了眼前的铁门。

“白照鸿，对吗？”

门嘎吱一声开了，里边是装修朴素的大厅，一个同样全身漆黑的老师在门边等着，见两人进来，立刻转向白照鸿确认。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对校长点头致意，便转过身去带着新学员从大厅一侧的楼梯上楼。

白照鸿在视线彻底被墙体遮住前回头看了一眼，堪称温暖的灯光下，那位女校长仍严肃地望着他。

建筑的内部比外部老旧得多，楼梯被鞋底磨得锃亮，墙皮开始出现剥落的迹象。楼里很安静，没有其他任何人在走动。老师带着他进了三层的办公室，递给他一个手提袋，里面装着完全不一样的校服，还有几本新书。

“所有生活用品已经在新校舍准备好了，男生住在这栋楼的六层。研修期间除特殊安排外，你是不能离开这栋楼的，原先的校外单人寝室我们会替你妥善保管。”

老师想了想，补充道：“幸福科是八人住一间寝室，但你情况特殊，需要接受治疗，所以给你安排了一个单人间。身上这件校服也切记不要再穿，幸福科有专门的校服。”

“一般情况下，早上五点四十晨练，六点十分早饭，七点上课，晚上十点十分寝室熄灯。三餐都在二楼食堂吃。假期仍然是每周六有下午假，但是，即使是假期也不能出这栋楼。”

“不要想着出去玩，也不可能让你出去。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接受治疗，然后在这六周时间里努力成人。等毕业了，你自然可以和朋友相处，做你想做的事，但现在，不行。”

那个老师盯住白照鸿，又重复了一遍：“不得以任何理由请假，不能私自离开幸福科，你明白了吗？”

这段话，字字句句都在白照鸿最讨厌的范围里。他一边敷衍的连连点头，一边想什么时候再翻墙出去。

他没有什么必须出去做的事，只是讨厌这种“严禁”式用词。

老师满意地嗯了一声：“先去宿舍收拾一下，明天跟着其他同学正常上课。你的班主任就是我，在一班，班上现在只有六个同学，不过马上下一期的学员就要来了，过一周，我们班应该就有二十个新同学。这也是你错过了上一期的统一研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