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笼罩在寒冬的肃杀之中。
杨士武一案让刑部和大理寺忙得不可开交。贪墨军饷的,怎么可能只有杨士武小小的一个边关守将?谁都知道这案子的水有多深,却没人敢往下挖。
陆居澜刚整理好杨士武一案的相关资料,已是头晕眼花。
同僚又在此时抱过来一堆卷宗放在他桌上,唉声叹气道:“最近忙着查杨士武的案子,别的案子都堆成山了。这里还有好多其他地方送来复核的,陆评事你快帮忙一起处理了。”
陆居澜揉了揉眉心,只好重新提笔。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卷宗打开,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却是一愣。
归仁县……是他想的那个归仁县吗?他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连忙往下看去。
卷宗上写,归仁县恶绅何先平侵占官田、民田近千亩,残害人命五条,申请判处死刑。判词末尾,署归仁县知县姓名,慕怀清。
果真是她!
她的名字,远赴千里出现在他的公文之上。
陆居澜指尖轻轻抚过那个名字,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他想象着她四处奔走搜集证据,想象着她夜里挑灯处理案牍,想象着她身穿官服坐在公堂。这样的她,那样的她,陆居澜无法停止想念。
她可真是厉害,刚到归仁县,就办了这么大一件案子。从归仁县一级级上报到这里,距离案件发生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吧。不知她在那边过得可好?审理这么大一桩案件,有没有遇到危险?会不会吃了苦头?
陆居澜从未觉得时间这样漫长,思念如野草般疯长,眨眼就荒芜他整片心田。
慕无晦,顾青筠,何日才能再见呢?
“对了,杨士武的案子寺丞说——”同僚回来,却见陆居澜兀自望着一份卷宗傻笑,眼里喜悦和哀伤交织,笔尖的墨滴落下来,在卷上泅开。
同僚好奇地凑过去看:“什么卷宗让你这般出神?”
陆居澜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笑着将卷末的名字指给他看:“我此生最重要的人。她很厉害。”
同僚看楞了,这还是陆评事进大理寺以来第一次这么笑。
她的名字就像这时间最醒神的良药,陆居澜直到散衙都还相当振奋。
霍澄这段时间都不见人影,今晚难得约定好一起吃饭。两人在酒楼碰了面,霍澄老远就看见了他的笑容。
“老陆,你什么事这么开心?”霍澄问他道。
两人在雅间落座,一边喝酒一边等上菜。
陆居澜笑道:“今天我看见无晦的名字了。她在归仁县办了件了不得的案子。”
霍澄道:“无晦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很厉害的,你不用太担心他。他走后的这段时间,你人都变沉闷了。”
“也并非全因为无晦的事。最近大理寺实在忙得焦头烂额,衙署里人心惶惶的。”
“因为杨士武那个酒囊饭袋的事?”
“嗯。太深的我不好说,只能说是滩浑水。”
“老陆,我有件事想和你说……”霍澄倒了杯酒,却没喝,只是望着酒杯有些出神。
“什么事?”
“我也要走了。”
陆居澜愣住了:“去哪?”
“去樊阳。”霍澄脸上是少见的认真:“我爹本想让我荫补一个闲职当当,就跟林鹤书一样,可那样实在没意思。老陆,我看着你们一个个各奔东西,心里觉得自己似乎也该做点什么。思来想去,不如就去樊阳好了。边关失守,打到现在都还没收回来。”
陆居澜沉默片刻道:“你已经过了武艺考吗?”
荫补并非免试,只是考试会相对简单。荫补武职的则需通过武艺考,考骑射兵法,成绩优秀者才有机会被授予实权,不然只能像林鹤书一样在京城混个闲职。
霍澄一口气喝完面前的酒:“对啊。说起这个,那真是比在书院还头疼,那些兵书我背了好几个月,总算有惊无险过去了。”
陆居澜微笑道:“难怪这段时间都不怎么看得见你。你向来聪慧,只是不肯用功。”
霍澄嘿嘿一笑:“那些圣贤书,还是你们更擅长。”
陆居澜又问:“补的什么职?”
“我爹好歹是个枢密使,我武艺考的成绩又还可以,就补了樊阳巡检使。”
“你爹倒也同意?”
“那自然是不肯的。你也知道我家三代单传,传到我这就我一根独苗,我好说歹说磨了我爹好几个月,现在我过了武艺考,他也没话说了。我爹可比我阿翁好说话。不过这事还得先瞒着我阿翁。”
陆居澜面色凝重道:“你要去的地方,可比无晦的归仁县还危险许多。”
霍澄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老陆你就放心吧,从小到大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你见谁欺负过我?”
陆居澜叹了口气:“当初你一句玩笑话,现在竟成了真。没想到最后留在京城的人只剩我一个了。”
霍澄头探过去,很仔细地盯着他看,忽然说道:“老陆,你啥时候也这么多愁善感了?”
陆居澜没好气道:“你都受不了,我就受得了?”
霍澄头收回去,酸溜溜道:“说到底你还是更想无晦。”
陆居澜耳尖微红:“你又胡说什么?”
“实话啊,自从认识了无晦以后,你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霍澄想了想道:“如果是以前的你,听到我要走,不管心里想什么,嘴上肯定会说要放两挂鞭炮撵我的。”
陆居澜笑骂:“现在放两挂鞭炮也不是不可以。”
笑过后又道:“说真的,边境危险,你自己多注意安全。”
霍澄给彼此斟满了酒杯,举杯道:“那用不着你说,你在京城别太想我就是。”
陆居澜举杯和他碰在一起。
回去的路上下了雪,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落满陆居澜的肩头。他一个人慢悠悠走回了府里。
院子漆黑一片,只有檐下两盏风灯,另一边她曾住过的房间,如今安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雪在他肩头化开,打湿了衣裳,潮湿渗进骨子里。
陆居澜走进自己的房间,点灯,换了衣裳。烛火轻轻摇晃着,他举着烛台去了案桌边。他想写点什么。
宣纸摊开,他写下了开头四个字:吾友无晦。
然后,他停住了。并非不知道该说什么,相反,他有太多太多想说的话。想和她说,京城变了天,太后要彻查杨士武一案;想和她说,归仁县的案子他看见了,他很为她高兴;想和她说,如今连明澈也要离开了,要去遥远的樊阳抵御外敌;还想和她说,他真的很想很想她……
现在写下这封信托信客送出,她最早也要到来年春天才能收到吧,或许是更晚一点的夏季,又或许这封信会在路上丢失,永远也送不到她手上……
窗外的雪轻盈落下来,烛火烧到了底,他的心跳在夜里,一声又一声。
-
蜡烛烧尽,天亮了。
慕怀清窝在被子里,实在很难起床直面彻骨的寒冬。
这里的冬天比晋州和盛京都要冷,还是再躺一会吧。何家的案子了结后,县衙也富裕起来,此时临近年关,她难得有一段安生日子。
正这般想的时候,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门外响起刘大柱洪亮的声音。
“知县,有人报案!”
慕怀清无奈地睁开眼,穿好衣服,哆哆嗦嗦下床开门。
“是王大爷家的牛被偷了,还是张大婶家的鸡不见了?”她两手揣在袖子里,带着刘大柱往公堂去。
“都不是,”刘大柱道,“是外地走商来的一批大货,昨夜差点在客栈丢了,商队来衙门里报案呢。”
慕怀清问道:“那到底是丢了还是没丢?”
刘大柱道:“没丢没丢。商队里有个领头的厉害着呢,本来是要丢了,是那个领头人三两下抓住了盗贼。他们不是来报官丢东西,是把那盗贼送到咱们这来了。”
慕怀清随口道:“那人听着还挺厉害。”
刘大柱兴奋道:“谁说不是呢,生得人高马大,腰间挂一把刀,好有气势,怪不得能领这么大一个商队。”
慕怀清奇道:“你还羡慕上了。”
刘大柱搓搓手笑道:“人家可是配刀哎,我也想有一把。知县,你看我们衙门都富裕起来了,啥时候给我们也配刀啊?”
慕怀清道:“你要来干嘛?要配也是捕快配。”
刘大柱道:“知县,你就提拔我做个捕快呗,我不想再看门了。”
慕怀清笑道:“这得看你表现了。”
刘大柱道:“哦,好吧。”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公堂。只见十来个人聚在堂上,有些身穿普通衣裳,气质文弱,有些身着武袍,腰间佩刀。看样子是有镖局护送的商队。
十来个人见了慕怀清,纷纷行礼拜见。
慕怀清点头道:“盗贼何在?”
“这里呢,”宋星怀从门外走进来,说道,“那小子不老实,刚才说要上茅房,想趁机溜走,好在有个厉害的壮士看着,这才没让他逃了去。”
慕怀清往宋星怀身后看去,只见盗贼被一双宽大的手扭着押进来。她视线上移,看见那“壮士”的脸,登时愣在原地。
“无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