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上路远比一个人要考虑更多,特别是另一个还行动不便。
这里离牧州骑马也要四五日路程,他们的马已经走丢了,再回河州去目标太大,而且贺云洲的病势也不容耽搁,必须尽快上路。
李娴把两人身上带着的银钱凑了凑,除开路上的食宿,原本打算买马车让贺云洲路上舒服些,看来也是不能了。总还要留些钱傍身,只能去官道边茶棚有没有贩马队,买两匹便宜的马。
这个季节西北水草丰沛,头一年秋冬生下的马驹,就趁这几个月在草场上放牧,到秋天就能长成膘肥体壮身姿矫健的骏马。
所以从关外过来的马几乎没有,只有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将自己马场里的马送去关外驯养的关内商人。
李娴运气好,在茶棚边没等多久,便等来一个马队。跟那贩马的商人讨价还价半天,好话说尽,口袋里的银子还是差了些。她摸了摸怀里贺云洲送她的发钗,心中虽有些舍不得,但想着贺云洲的病情,若在这里耽搁太久,踪迹暴露杀手内又跟上来,那她也只能闭眼等死。
终究都是身外物,人最重要。李娴一咬牙,将那发钗也拿出来,拍在商人面前。
那商人将发钗拿起来看了半晌,才笑道:“看来小哥真是着急了,这是打算送给喜欢的姑娘的吧?既然你割爱,那我也不含糊。我那二十匹马,你随便挑。”
李娴也不跟他多言,挑选两匹身形中等的马来。那商人道:“看来小哥也懂些门道,这两匹说不上神骏,但耐力好,看来小哥是要走远路啊。”
李娴敷衍地笑了笑,对商人拱手道了声谢,自己骑了一匹,手里牵了一匹,往山林中去了。
她一个人来的,将贺云洲藏在官道边的草丛中。返回时仔细观察周围并无异常,扒开草丛看见他微微阖眼靠在一旁的矮树上。
贺云洲听见动静,睁开眼见是她,勉强笑道:“你回来得好快。”
“走吧,还能骑马吗?”李娴扶起他。
贺云洲点点头,药力刚好起作用,精神好了些。
“等等。”李娴停下脚步,看路旁一株小草,拔了些叶子来在手里使劲搓出汁液。草汁原本的绿色,没多久便成了黑褐色。她也不征求贺云洲的意见,抬手便将汁水抹在他脸上。本来白璧无瑕一张脸,不一会儿就变了颜色。
“你这张脸太过显眼,只能先委屈一下。”李娴给自己也胡乱抹了一气,又将手在两人衣服上擦了一通。
本来在清风庵里烟熏火燎又沾了些血迹,衣服已经没了原样,这一来就更邋遢了些。
“过一会儿太阳一晒,会变成黄褐色,没这么黑看着舒服点。不过虽然颜色不好看,但味道清香,也不至于太过难受。”李娴一边说,一边扶了贺云洲上马。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贺云洲笑道。
“书上看来的。”李娴看看天色,“一会儿太阳大了,找个凉快的地方歇脚,我会用树枝编帽子,给你做一个挡太阳。”
李娴一路上插科打诨,想了各种方法让贺云洲心情轻松,希望这样能让他病情发作的间隔尽量长,症状尽量轻。可是作用仿佛并不大。还有两天才能进云州地界,药已经没有了。
贺云洲如那日在天梯峰上一样,几乎没了意识,连马都骑不了。如果同骑,马的跑不快,时间一长也是承受不住。若分开骑,速度又慢了许多。李娴想了各种办法,效果并不算太好。
好不容易到了牧州界,到神医在的长平还有一日路程。李娴看着伏在马背上的贺云洲,决定今晚不再投宿,尽快赶过去。
头顶云层越来越厚,天边一片昏黄,她用身上最后的钱买了一件蓑衣,盖在贺云洲身上。贺云洲现在这样子,再淋了雨,怕是真会要了命。
果然天黑之后,雨点开始飘落,而且越下越大。官道虽然宽,天黑泥泞,马也是一步一滑。李娴没办法,只能下马来拉了缰绳往前走。
雨劈头盖脸浇得全身湿透,被风一吹,冷得直哆嗦。她走在山谷里,周围漆黑一片。两旁的山如蛰伏蹲守的巨兽一般,正等待着他们羊入虎口。
李娴顾不得那么多,想想早年在关外遇到的暴风雪,所见之处全是白茫茫一片,风卷着雪,迎着风走不动道,连睁眼都困难。这可比当时好多了。路虽然难走,起码还能勉强得清楚方向。
途中经过一处林地,虽黑得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意思,雨势却因为茂密的树叶遮挡,感觉不那么强了。李娴摸索着探了探贺云洲的鼻息,微弱但还算均匀。他手脚冰冷,虽然有蓑衣盖着,衣服也有些湿润了。
李娴靠在马身边缓了一阵,她又冷又饿,恨不得躺在泥水里先睡一觉。她知道一旦坐下去,人就像泄了气一般,再起身来就会觉得更累,她不能泄气,贺云洲还等着她找大夫救命。
“要是你能陪我说说话多好。”李娴摸索着把脸贴在贺云洲额头上,滚烫的温度似乎点燃了她的斗志。于是抹了一把脸,深吸了口气,继续顺着路往前走。
这几日忙着赶路,风尘仆仆的没来得及认真梳洗,这下倒好,怕是河州留下的尘土都被冲刷干净了。
雨下了一夜,丝毫没有停的意思。一道弯路之后走出山谷,远远看着天边已经泛出青白色。
脚下鞋里面灌着水外面糊着泥,似有千斤重。她打算等天色明了,能看得清路,就骑上另外一匹马,也能省些力气。还没来得及高兴,身后驮着贺云洲的马脚下一滑,连人带马摔进泥泞里。
贺云洲被抛到一边,马没了负重,虽然眨眼间已经站起来,但鼻子里喘着粗气,看来也是累得不轻。
李娴用尽力气将贺云洲半拖半抱扶上另外一匹马,回头拍拍那匹马的脖子,叹了口气,只能自己继续走路前进。
一滴雨水从蓑衣边缘滑到贺云洲的眼皮上,他睫毛微微颤动,似有了些知觉。
周围的声音听不太清,耳朵像溺在水里一般,听什么都遥远又模糊,只有垂在马背上的手,不时能感觉到有水滴落在上面,顺着手指滑下去。
贺云洲艰难地抬眼往前看,李娴就在旁边。她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越发显得身形单薄。拉在辔头上的手被雨水泡得发白,却紧紧握着没有松开。
他想伸手去握她的手,攒了半天力气却抬不起来。贺云洲有些难过,为什么总是艰难时刻,他就无能为力,只能眼巴巴看着?小时候就是,现在又是。
李娴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又坚定,若她知道自己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会不会觉得恨死他?
贺云洲不敢想,只能反复告诫自己,越接近目标越容易被外界的情况左右心绪。他布局谋划多年,万不能功败垂成。若他心愿得偿,一定跟李娴好好解释。李娴心软,也一定能体谅他的苦衷,理解他的执念。她自己为了查清身世不也是没人能够阻拦吗?之前自己造的这些业,他用后半辈子还便是。
因为大雨,这个青灰色的清晨仿佛跟脚下的路一样,被延伸得没有尽头。
李娴想问路,路上鬼都没一个不说,路边虽是田地,连一户人家都没有。
远远的山丘下,隐约看见青砖黑瓦的宅子,之前没注意,走得稍微近些倒是看得更加清楚。屋舍出现得突兀,倒像是志怪话本里狐仙变化出来的。
再走近些,那片屋舍的轮廓更加清晰。照壁上雕刻着松树祥云,大门口黑漆木门紧闭,门框上没有牌匾,青砖高墙围着院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所在。
李娴实在累极了,也顾不上那许多,就算真是狐仙变化的,也进去歇个脚再说。她上前扣门上光亮的黄铜狮头门环,没多久就听里面有响动,大门开了条缝,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探出头来,笑眯眯地问她:“你找谁?”
男孩生得好,圆圆脸上一笑就有两个酒窝,眼睛黑亮清澈,一眨一眨地望着李娴。
“我想打听一下,这附近可有位神医叫言讳?”李娴退后半步。
“是我师父。”小孩儿双手将门推开,“是有什么事吗?”
李娴指指檐下:“我想请神医救人。”
小孩儿跑到马边,歪着头看了一眼,对她说了声稍等,便往里面去了。片刻之后来了两个仆人打扮的男子,还拿了担架,将贺云洲从马上抬下来,平放在担架上。
“跟我进来吧。”小孩儿冲李娴招招手,转身便往里走。
院子结构并不复杂,庭院开阔,用竹篱分隔种了许多花草。李娴也没心思细看,跟着孩子往里走。
回廊下,一个红衣人正站在屋檐下赏雨,大概刚起床,一头及腰长发披散在红色的外袍上,那人身形高且瘦,外袍宽大,像撑在竹竿上,风一吹空落落地飘着。
李娴正猜想这是不是神医的徒弟,那孩子过去弓腰行了个礼:“师父,有人找你。”
那人一甩袖子,双手背在身后,缓缓道:“说句找我你就放人进来,忘了我的规矩?”
“师父先看了再决定要不要罚我。”那孩子并不害怕,倒是笑嘻嘻地侧身站到一旁。
他转身来,是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孔,外袍里的寝衣襟口半开,看得清分明的锁骨和胸骨。他面色苍白没有血色,跟重病的贺云洲差不多。
言讳看了李娴一眼,目光落在担架上。他快步过去,伸出三指搭在贺云洲脉上,过了一阵,才开口道:“送他们去厢房住下,找两身干衣换上。”
屋里男仆正在给贺云洲换衣擦洗,李娴不好呆,只能出门坐在廊下等着。那孩子端了碗热腾腾的姜汤来给她,李娴忙接过去,道了声谢,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满意。”那孩子依旧笑嘻嘻的,“你怎么不换衣服?湿衣服穿在身上不难受?一会儿师父要给云洲师伯诊治,我让人抬些热水来,你先洗洗。”
说完转身就要走,被李娴一把抓住。
“不忙,我不放心,还是在这里等着吧。”李娴道,“我也不放心,等言神医诊出了结果再去不迟。”
满意见她主意已定,也不多说。
不多时言讳提了药箱慢悠悠过来,他还穿着那一身衣袍,只是将衣襟拢严实了些。他进屋去,里面的人便退出来,还顺便关上了门。
连绵不绝的雨终于停了,一阵风过,倒吹开了满天乌云,李娴裹着薄毯靠在柱子上等着。
昨晚休息了那一阵之后,她都不敢再探贺云洲的情况,生怕触到一个没了呼吸全身冰凉的尸首。说来也是奇怪,自从跨进这里的门槛,她心里就踏实了。看见言讳那刻,她只是觉得惊奇,如此年轻就能被称为神医,那必然有堪配的医术,就算贺云洲已经上了奈何桥,言讳也能把他拉回来。
花墙映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最后消失不见。门才开了。
李娴几乎是弹起身来,急切地望着有些疲惫的言讳。
言神医严肃的脸上忽然露出笑容:“没事了,只需再静养几日。”
李娴心里松快,谢字在嘴边上还没说出口,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