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夜,夏侯府暖阁内的地龙烧得极旺,却化不开案前两人之间的凛冽寒意。
青烟缭绕的佛堂内,宇文绰前脚刚踏进门槛,夏侯嫣后脚便跟了过来。
他指尖拂过鎏金香炉,惊起积灰如雪:"夏侯小姐礼佛的诚心,倒比本侯剿贼的将士更勤勉些。"铜铸佛像后的经幡忽地轻颤,露出半片茜色裙裾。
夏侯嫣广袖一展拦住去路,腕间九转玲珑锁撞在紫檀供桌上:"将军莫不是要效仿前朝酷吏,在菩萨眼前造杀孽?"她袖中暗藏的银针抵住宇文绰护腕间隙,针尖淬的曼陀罗香混着檀香钻入鼻端。
宇文绰忽地擒住她皓腕按在《金刚经》卷轴上,经文字句正压在杨若薇藏身的暗格之上:"本侯倒觉得,贵府私藏逆犯的罪过……"
他俯身时剑穗银铃扫过她的耳,勾起一阵瘙痒"用夏侯氏嫡女三日的自由来抵,这买卖划算得很。"
窗外惊雷乍起,暴雨冲刷着佛龛上的血经。
阿福捧着鎏金寿帖适时现身:"老夫人寿宴的百鸟朝凤屏风,恰好缺幅题字。"他展开的素绢上,先帝御赐的"忠孝传家"四字旁,赫然留着题跋的空处。
夏侯嫣瞥见经幡后杨若薇惨白的脸,丹蔻掐进掌心:"侯爷是要嫣儿做这锦上添花的墨?"
"是要夏侯小姐做这屏风的画眼。"宇文绰振袖扫落供盘,蟠桃滚至她绣鞋边,"三日后满城朱紫看着你踏入宇文府,你说他们会如何揣度这'宇文'与'夏侯'两家?"
“我对你无意,何必如此羞辱!侯爷何必为难我一介女流?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小姐多虑了,我对小姐的命并无兴趣,只不过我家祖母对小姐青睐有加,过几日是祖母生辰,还请女公子赏脸,来宇文府一叙”
“我若不来呢?”
“小姐会来的,我等着你”宇文绰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随后退出了佛堂。
刚走出去几步,又回来,特意将嗓门提了提,“杨小姐,我宇文府城南别院已经收拾出来了,不知杨小姐何时来我宇文府做客,长久待着,只怕连累夏侯家”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宇文府恭候小姐大驾光临”阿福说完,疾步跟了上去。
宇文绰玄色披风上未化的雪粒子簌簌坠地,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这会儿终于能坐下来,此时,好友夏侯渊来了,两人直接去了书房。
他屈指叩了叩紫檀案几上摊开的军械图,惊得茶盏中映着的玄甲寒光碎成涟漪:"令尊若知晓杨姑娘藏在这西厢佛堂的暗室里……"
"玉临!"夏侯渊手中黑子"啪"地落在棋盘天元位,白玉棋子裂开细如发丝的纹路,"三年同窗情谊,你竟拿嫣儿的性命作筹码?"他宽袖扫过棋枰,打翻的茶汤在军械图西戎密文上漫开,墨迹晕染成诡异的狼首形状。
窗外北风卷着细雪撞在琉璃灯罩上,宇文绰袖中忽地滑出半块染血的铁甲残片。烛火摇曳间,甲片内侧的"夏侯"铭文清晰可见:"日前雁回谷挖出三十具白骨,盔甲纹样……"他指尖点向拓片上振翅欲飞的青雀。
暖阁屏风后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宇文绰望着滚落至脚边的鎏金药盏,盏底残留的褐红药汁在青砖上蜿蜒如血:"看来令尊的风寒,倒比太医院报的凶险些。"
他拾起药盏轻嗅,伽南香混着西域曼陀罗的气息刺入鼻腔——正是诏狱用来撬开死囚牙关的迷药。
夏侯渊猛地掀翻棋枰,黑子如星子四溅:"你要如何?"
"下月初八是个吉日。"宇文绰将请柬压在残甲之下,金箔映着烛火显出龙纹暗章,"陛下曾为穆王府世子与令妹赐婚,本侯觉得......"
他忽然轻笑,剑穗银铃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夏侯氏明珠配忠义侯府,才是佳话。"
暮色四合时分,夏侯渊归府,正逢父亲在松鹤堂摆膳。金猊炉腾起的沉水香里,夏侯峰撂下银箸:"杨氏子君珩,芝兰玉树,少年及第,堪为嫣儿良配。"
"弘农杨氏虽新贵,却无虎符傍身。"夏侯渊指节叩响青玉案,"不若忠义侯宇文绰,既承镇北侯遗泽,又得圣眷独宠。前日儿见他在朱雀街纵马,目光掠过嫣儿轿帘时,竟折断了手中马鞭。"
夏侯峰眉峰骤聚:"荒唐!嫣儿养在深闺......"
"阿爹莫忘,去年明灯节,嫣儿扮作小厮偷溜出府......"
话音未落,宫使携月华佩剑登门。
紫宸殿内,天子把玩着鎏金错银虎符:“夏侯卿,病可好些了”
“回陛下,臣并无大碍!”
“夏侯卿可知,宇文侯爷前日求朕赐婚?”烛火摇曳,映得御案上未干的"崔"字朱批分外刺目,皇帝并未给他喘息的机会,单刀直入。
夏侯峰品出弦外之音,当即长揖及地:"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过几日,宇文老夫人过寿,你且去吧,无论新贵,还是旧族,本是一家,何必泾渭分明,你说是吧,夏侯卿?”
“陛下圣明!”
归府时,正撞见夏侯嫣赤足立在莲花缸边,罗袜浸透春水。
夏侯源举着竹竿大笑:"杨氏郎君落汤鸡似的,还说甚么状元及第!"
"孽障!"夏侯峰夺过家法藤条,"嫣儿明日便入家庙抄经!源儿你......"
"阿爹且慢。"夏侯渊横臂相拦,"二弟如今是崔氏东床,打坏玉体,崔司徒面上不好看。"转头对弟、妹使眼色,"还不快向阿爹告罪?"
待二人溜走,夏侯峰颓然跌坐湘妃榻:"陛下这是要拿我夏侯氏当饵,钓清河崔氏这条大鱼啊。"他摩挲着案上前朝玉玺拓本
"宇文氏孤儿寡母,恰是最好盾牌,父亲宽心,此事十有九成。"夏侯渊斟上蒙顶石花,"宇文侯爷今晨递来的密函,说是在西市逮着个往崔府送密信的细作……却还未上报,便悄悄处决了"
话未毕,窗外惊起寒鸦。夏侯峰望着檐角残缺的嘲风兽,忽忆起二十年前与镇北侯同窗时,那人最爱在太学槐树上刻"忠义"二字。如今字痕犹在,故人冢上怕是已生合抱之木。
夏侯府祠堂的青铜獬豸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将列祖列宗的牌位笼在雾中。夏侯峰摩挲着先帝御赐的玄铁戒尺,尺身上"忠孝节义"四个篆字已被磨得发亮。
夏侯源突然掀开《山河堪舆图》,雁回谷的位置钉着三枚带血的青铜箭簇:"杨氏今晨送来退婚书,说是君珩突染恶疾。"他指尖划过舆图上纵横交错的朱砂线,"这些粮道、盐路,哪条不在宇文氏掌控?简直欺人太甚!"
“你且住嘴吧!这都是陛下……”
祠堂外忽有惊雷炸响,夏侯嫣抱着的暖炉"咣当"坠地。炭火滚过青砖,映出她袖中半截密信——正是杨若薇昨夜用胭脂写的"申时三刻,雁回谷断崖"。
"嫣儿可知这是何物?"夏侯峰突然打开鎏金木匣,匣中躺着支断裂的累丝金步摇,他枯槁的手指捏起珠花,"如今宇文绰送来百鸟朝凤冠,你说这是聘礼……"珠花突然扎进堪舆图上的雁回谷,"还是催命符?"
宇文老夫人寿宴当日,夏侯嫣的鸾驾行至朱雀大街时,三十六名玄甲卫忽然横戟拦路。阿福捧着鎏金食盒谄笑:"侯爷说姑娘畏寒,特寻来南诏火玉暖手。"盒中血玉髓雕成的雁阵下,压着半片染血的襁褓——正是杨若薇失踪当夜穿过的衣料。
屏风后突然传来瓷盏碎裂声,沈未寻捏碎的茶盏里,碧螺春混着血珠滴在《山河堪舆图》的南穆旧疆上。
“公子可要搭救夏侯小姐?”
“救了又如何?像我一样,成为地下鼠吗?如今这人,圣眷正浓,才是她的救世主,至于我,早就死了,何来的身份?”
老奴听了,不再言语,只默默递上一方白帕,沈未寻面不改色接了过来,将血迹擦了。
宴席间,皇帝抚掌笑道:"朕看夏侯小姐这身蹙金绣,倒与宇文卿的玄甲纹相映成趣。"话音刚落,乐师忽奏《凤求凰》,十二名舞姬水袖翻飞间,竟拼出"天作之合"的篆字。
夏侯嫣起身敬酒时,宇文绰的玄铁护腕突然扣住她纤腰:"嫣儿可闻到伽南香里混着曼陀罗?"他指尖掠过她发间东珠,"你每走三步,杨姑娘的囚车便近雁回谷一里。"酒液倾入她衣襟时,低声笑道:"现在该到断崖了。"
后堂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夏侯嫣透过珠帘,看见杨君珩被玄甲卫押着经过廊下,素来温润如玉的公子,此刻脸上赫然烙着"逆"字。
宇文绰将酒杯强塞入她掌心:"小姐猜猜,令尊书房暗格里的盐铁账本,此刻在谁手上?"
“卑鄙!”
暴雨骤至时,夏侯嫣望着铜镜中破碎的妆容。宇文绰亲手为她簪上那支百鸟朝凤冠,金丝缠绕的雀眼里嵌着西域幻香石:“明日洛京都会传颂,夏侯氏嫡女为救家族,甘愿入我宇文氏金笼。”
窗外惊鸿哀鸣掠过,夏侯嫣摸到凤冠暗格里的青铜钥匙,正是杨若薇绝笔信中提到的,雁回谷镇魂塔的秘钥。她忽然对镜莞尔:"侯爷可听过'金雀衔火焚樊笼'的典故?"
“有我在,这金雀定会平安!”
当夏侯嫣着月华裙出现在垂花门时,满园私语霎时凝滞。她发间东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正映着老太君腕间那对传了三代的血玉镯。
"瞧瞧这通身的气派,不愧是太后亲赐的华服。"礼部尚书夫人摇着缂丝团扇轻笑,扇面鸳鸯戏水图下,藏着牵机门最新密报的暗纹。
夏侯嫣垂眸接过宇文绰递来的酒盏,酒液中映出佛堂那卷《金刚经》的残页,昨夜有人用鸽血在其上添了"弑父之仇"四个小字。
宇文府中庭的百年银杏簌簌落金,盲眼的老太君端坐紫檀莲花座,枯瘦的手指正摩挲着夏侯嫣敬献的《药师经》。
窗外秋雁掠过长空,凄厉的鸣叫声让老太君耳尖微动,恍如听见四十年前雁回谷的箭雨破风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