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王城中。
车舆缓缓行在客栈前门,虽装潢古朴,但垂饰布料上乘雅致,倒能窥见主人生活奢华内敛。
片刻后,车夫先行下了前驾,一机灵丫头也从车上下来,随后有两指轻从里挑开帘子,男子弓身行出来,下车后转身待里面的人。
苻笠原想伸手,可比不得这人手长,已着急忙慌握住华臻的手,待华臻踩上最后一节车凳时,颇为自然地揽住她腰,两人轻步同向前走。
车夫憨憨笑了两声,想去凑近乎,移到苻笠身侧:“姑娘,你家郎君和夫人真是恩爱。”
苻笠气鼓鼓地看他,“那是我家小姐!”
“呃……哦、哦,你家小姐与姑爷感情真好。”
虽不知这两者有何分别,车夫还是顺着她说,毕竟这可是笔大单子。
几人从卫国便定了他做车夫,说是要来楚国谈生意,一路都没换过车夫。车马皆是他们自家出的,银钱却是一分不少给,这样的好事也不是天天都遇得到的。
苻笠哼了一声疾步跟了进去。
“客人可是住店?”掌柜探出头来,打量了会二人穿着,心下有了考量。
看样子是不缺钱的主,也不像是楚国人。
楚国的富贵郎君小姐断不会来他们这片儿住店用饭。
他踱步出来,面上谄媚。
商麟扫视一圈四周,将华臻带到张干净的桌子前坐下,同掌柜道:“先吃些东西,再要两间房。”
“好咧。”掌柜回了柜面,问商麟要吃些什么。
商麟想了会儿,“我们初次来楚国,不知有什么好吃的。”
掌柜立即报了串菜名,末了又说:“左右也不是什么特色,这天下现如今有酒有肉不就算好菜了么。”
商麟转头笑脸盈盈,温声问:“夫人想吃什么?”
掌柜顺着商麟视线看过去,只见那位貌美的夫人秀眉紧蹙,略带嫌弃的眼神拂过旁桌光着膀子喝酒说胡话的汉子身上,不无娇气地唤了声:“夫君。”
“在这儿我吃不下。”
商麟耳尖倏地一红。
分明早已排好了戏,猛地想不起怎么接的,此时只觉得浑身轻飘飘欲仙,骨头都要酥掉。
下一瞬脱口而出:“那我们去别处,好不好?”
华臻虚瞪了他一眼,作势扶着苻笠的手起身,掌柜连忙前来阻拦:“夫人留步啊,咱们这儿可是街坊里口碑最好的客栈,先前咱们楚国公子微服私访,住的就是咱们的房啊。王公子都说好,您怎么还信不过呢。”
“您放心,咱必须把你们给伺候好了,店里小二任君差遣,给您的马喂最好的刍秣,住最宽敞的马厩如何?”
商麟咳了两声,沉声对华臻道:“不要闹了,咱们来是有事要办,此处还是方便些。”
而后又对掌柜:“就按你说的办。钱我给你两倍,给我们最好的酒菜和卧房。”
“诶!放心吧您。”掌柜欢天喜地收了钱,溜进了后厨。
商麟移到华臻身边坐下,两人尚未开口,苻笠大着胆子问了句:“方才你为何不按说好的来?”
王姬也真是的,平日谋划时机关算尽没有错漏,现在怎能无故深信这个燕国太子,若他也想着害她怎么办?方才那便是个例子。
商麟饮了口茶,偏头问华臻:“夫人,她这是在同我说话么。”
他本就觉得脸都丢尽了,现下这般直接问他,他如何答?说方才听华臻叫了声夫君他魂便被勾走了?
他不要回答。
良久,抵不过苻笠瞪着圆圆的眼珠子,商麟败下阵来,道:“是我错了。”
他想了想,避开苻笠的视线,凑近华臻,鼻尖蹭过她的耳垂,“夫人能不能再叫一声夫君听听。”
苻笠看不清两人凑得这么近做什么,索性直起半个身子看过去。
商麟只好坐直,往后唤小二怎么还不上菜。
真是奇了怪了,他不曾记得自己得罪过苻笠啊。
小腿肚猛被人一蹬,商麟目光询问华臻,华臻则轻抿杯沿,眼神不着痕迹地落到隔了张桌子的几人身上。
商麟敛了心神去听。
“人真死了?这么大的事儿,王上恐怕得气极吧。”
“可不是么。嘿嘿嘿……听我在宫中当差的兄弟说,昨夜王上震怒,房中姬妾全都赶走了,你说这事儿大不大?”
“还用得着说么,王上最看重的便是他。”
“说来也怪,张太史自前些日子从卫国回来便一直倒霉事缠身不断,不是这日病了便是儿子在外惹祸出事,是不是卫国有什么风水之说?”
一人哈哈笑道:“女国君当政,我看卫国气数也是尽了,用不着看风水,我眼睛一闭便能料到。”
引得隔壁几桌的人也笑起来。
“噼啪”一声巨响。
堂中瞬间安静下来,皆朝那出声之处看去,只见掌柜的慌里慌张跑过来,急去看这贵客手是否受了伤,嘴里念叨:“贵人没事罢?要不要唤医士来瞧瞧?都怪咱家碟子做得太滑了,才让您失了手,您可千万别赔钱啊。”
华臻也去看他神色,商麟淡然开口。
“无事,把脏东西拿走。”
“诶,是、是,这便叫人来扫。”
此时堂中人皆是惊惧,不知发生何事,目光仍旧黏在商麟身上。
商麟面色不耐,阴郁对众人言:“诸位继续。”
再无人敢看他。
华臻垂眉沉思,或许这便是云菽自小便怕商麟的缘由,他生气起来的确叫人生惧。
目光落到商麟那只虚曲的手上,手背骨节处有一道红印,应是碟子锋利处划的。
华臻未作他想,伸手覆住他手背。
直至他方才那紧绷的神情逐渐松缓。
苻笠看在眼中,暗叫不好,王姬一向心慈,才给了这爱演戏的燕太子可趁之机!
再说那桌闲谈的人,不知为何觉得心中发慌,也不再去嚼那卫王风水的舌根,只是低低出声谈张太史的死因。
有说是不是张太史前些日子想将卫国王姬给楚王带回却吃了卫王的闭门羹,卫王怀恨在心,才暗中作梗将人给杀了。
华臻美目流盼,轻捏了把商麟的手心。
“好笑得紧,我哪里是这般的人?”
“我知道。”
商麟看她眼眸晶莹的模样,心都要化了。
华臻就是天底下最有善心的人啊。
被她盯上预备惩处的人,首先要自我反省,其次要跪地谢恩才是。
华臻怎么会错?
死在她手里,不是恩赐么。
·
午膳后,三人换了轻便的衣物便要出街。
掌柜的热情备至,早早拿了图过来给他们指路,又是介绍哪处最好玩儿,又是说晚上何地有什么聚会玩乐。
末了他想了想,手指了其中一个方位,压低声音:“贵客近日来得不是时候,这处最好不要过去。”
“为何?”华臻问他,“早听说楚国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难不成此处还有什么流氓地痞霸欺一方?”
掌柜咂嘴。
安居乐业夜不闭户都是谁传的?
他正色吞了口唾沫:“夫人有所不知,这条街过去到了尽头,是张太史的府上。”
“原是怕我们这些小民叨扰了贵族。”
“不是,不是。”掌柜摆手,“昨日傍晚,太史府上发生了命案,王上勃然大怒,派了廷尉和公子前去,势必要彻查此事,昔日到过附近的人都要被捉起来盘问审判,如今人们都是避之不及,贵客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
华臻惊异:“竟有此事,实在可怕。”
一头埋进商麟怀中,商麟环住她肩,“咱们离远些就是了。”
“正是这个道理。”掌柜笑,“晚间小的将饭食备好,贵客回来便能享用了。您慢走。”
同掌柜告了别,一脚踏出客栈门,华臻从商麟怀里挣出来。
商麟臂弯骤然空荡,愣怔了几瞬,而后缓步跟上她。
几人往太史府的方向过去,果不其然,快进巷子的地方围了不少官兵,正严厉地一个个搜要进这条街的百姓。
华臻侧耳听了一会儿。
多数是要去街上店铺买东西的,说是早就订好了今日拿货,不得不进去。
她向侧边望去,入眼一间招牌显目的酒楼,指着跟商麟道:“去那儿等我。”
商麟凝了眼招牌。
—— “悦君楼”
并不是楚国公子常去的那间,但华臻定是有她的考量。
商麟并未置疑,轻声对她:“你小心些。”
转而又唤了苻笠,托她好生照看华臻。
“我心中有数。”苻笠道,“殿下做好自己的事便可。”
商麟走了会儿,华臻才开口对苻笠:“你似乎很不喜欢他。”
苻笠眉目拧在一处,赧然道:“是我逾矩了。”
她怎有资格讨厌一国太子呢。
自然是华臻喜欢什么,她便要跟着喜欢什么。
苻笠试探问华臻:“王姬,我们什么时候去陈国?”
“怎么,你想公孙了?”
是要去的,楚国的事处理完后便是天子寿辰,彼时乾坤已定,自然是先到了陈国再去帝城。
或许是商麟的偏爱太过明显,苻笠为远在陈国的兄长忧虑,此刻也有了些许勇气,她摇头道:“不,是兄长想念王姬,时刻盼望着见——”
话音未落,苻笠感觉华臻身子一僵,视线望去,几人锦衣玉带,被官兵环绕着正从人群里出来。
华臻眼睫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