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兵荒马乱下来,各使臣神色各异匆匆出了卫王宫,褚澜独坐殿中许久,久到华臻身边的女官去唤他。
“公子,王上请您进去。”期晚垂眉。
他起身回以一礼,跟着期晚进了内殿,殿中金碧辉煌,正中摆着一张床榻,四周垂系纱帐,正轻缓吹动,似乎只见其中人的背影,模糊看不真切旁的。褚澜皱眉,香薰溢出轻烟芳气满盈,若仔细些却能察觉其中暗暗裹着的血腥气。
他如今能断定华臻是并未受伤,可那宗亲王恐怕就没这样好的待遇,此外……还有商麟。
原是她早与商麟商议串通了。
此番是为了他么?
褚澜发出轻嗤,他现下也堂皇,妄想自己不配的。
期晚请他停步,朝一旁的侧殿门看去,华臻已行了过来。
华臻在侧殿,那榻上坐着的人是谁?褚澜呼吸滞了一瞬,随即迫自己回神,同华臻见礼。
如今她已成了卫王,自是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唤她。
“王上。”
华臻背对玉榻,望进褚澜的眸中,轻问:“方才答应回齐禀报此事,公子却迟迟不启程,是觉得齐太子之位已是十拿九稳了?”
他心下一凛。
褚澜解释:“我只是想当面同王上致谢,亦要表明真心,王上有鸿鹄之志,澜定当竭尽全力以报今日之恩。”
“八字还没一撇,这恩公子拿什么来报?”
纱帐内男人懒懒的声音传出。
两人俱是一怔,华臻转身看他,只见商麟倚在床畔,闭目摇扇惬意得很。
也不知渐已入秋,哪来的热气要驱?
还有,谁允许他去她的榻上了?
华臻美目一横,褚澜面色沉下,先行开口:“待到了那日,殿下定会知晓我拿什么来报。”
发白的指间骨节颤抖着,那股萦绕他多年的郁气此刻破土、叫嚣、肆意疯长,似乎要化作足以搅乱一切的疯癫。
“孤等着瞧。”商麟不甚在意,轻扣手上的扳指。
与他说几句话已是恩赐,他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他拂开纱帐,缓步从里面走出来,连眼神也未曾给褚澜一个。
路过华臻时,稍稍凑近一些:“王上别忘了答应孤的话。”
不许像对他那般对褚澜。
她何时答应过他什么话了?
言罢,商麟直接迈步出了殿门。
华臻对褚澜示意:“公子最好动作快些。”
褚澜极力拉扯唇角,挤出一个淡然的笑:“此次一别,唯望下回相见时,王上千秋大业尽在囊中。”
而他,也必定不会还是如今这个模样。
·
三日后,寒城才带着青山寨余部缓缓抵达卫王城。
属下来报时,华臻从折子堆中抬起眼,正好对上下首桌案边男人的眼神。
商麟单手支着下巴,似是看书卷那般探究地瞧她,见她眼神飘过来,也不曾闪躲几分,反而看得愈发大胆。
苻笠瞧着心烦,索性死死盯着殿门。
华臻丢下竹简,轻声道:“宴会已过去三日了。”
“嗯。”
“今晨最后一批使臣队伍也已离王城了。”
“是。”
华臻目光凝住他:“燕国灭国了?”
商麟摇头:“没有。”
“你的太子之位被废了?”
商麟认真思索后才答:“迄今还未收到此消息。”
华臻挑眉,“那你还留在卫国做什么?”
“孤的父王与弟弟将燕国治理得很好,没有什么好操心的,孤便四处走走瞧瞧,游山玩水,也跟卫王学学治国之策。”商麟从善如流。
“哦?殿下学到什么了?”
这回商麟倒并未思量许久,即刻答道:“批折子时要将袖子挽起来一些,以免蹭得才写的字迹模糊不清给人可乘之机;不想回的批一个阅字就好,若是见了荒唐之言,便叫人将折子偷偷放回那臣子的卧房之外,让他摸不着头脑以为见鬼了。”
“……”华臻眉心拢起,一块竹简直直砸入他怀中。
商麟啧了声,随即俯身去捡,再礼貌地递回给期晚。
恰逢内侍来报,寒城等人已到殿外了。
商麟自觉,知晓她有要事商议,起身要走,还丢下句话:“今日午膳一起?”
岂料华臻道:“一起。你现在也不必走。”
那他自然欢欢喜喜坐下。
“臻臻!”寒城大步跨进来,并未看见一侧的商麟,直往主位奔过去,“你前几日威风不威风?可惜了我没瞧见。”
殿外很快又闪过一个青色的娇小身影。
少女拎着裙摆蹦跳进来,语气嗔怪:“寒城你不等——”
眼神触到商麟那刻周身如坠冰窖。
寒城看向二人,云菽急扯着寒城衣摆躲在她身后。
“这位是——”她出声询问。
“孤乃燕国太子。”商麟神色未变,眼神并未在眼前人身上多做停留。
寒城明白了几分,可见华臻如此淡然,便伸手轻拍肩膀宽慰云菽。
云菽看向华臻,华臻浅笑:“虽是初次见面,但也算自己人,不必如此拘束。”
寒城这才拉着云菽找位置坐下。
云菽偶有偷偷抬起眼眸看过商麟几眼,而后发觉其是真的并不注意她,才缓放下心来。心中却也不免有些疑惑,商麟是傻了、失忆了、还是一直以来都知道却并未戳破?
回想从前,他虽对云家与商初多有不满,可的确未曾在她身上撒过气,或许她下毒那日他本就未想过降罪于她才如此放任她轻易逃了出去。
思及此,云菽胆子大了起来,左右这是华臻的地盘,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臻姐姐,”她试探开口,笑意浮上面颊,“以后我们都住在王宫里了?那寨子怎么办?”
寒城敲她头,“你傻呀,本来她也没想起来这事儿,你一说,她不让我做寨主了怎么办。”
华臻笑了笑,回云菽:“你想住宫里还是寨子都随你。我此次让你们回来是帮着监国。”
“监国?你又要走?”寒城问了又后悔,不知这话能不能被那燕太子听见,她见燕太子也是一脸茫然,“你才继位,时局动荡不安,何不修养几年再说,怎的这般着急?”
她修养时别国也会修养。
还不如趁人们都以为她韬光养晦时一鼓作气把帝城端了。
华臻道:“期晚头脑灵活,与我身形也相似,易容之后应当难以分辨,再加之皇甫大夫在此,你也来了,我就更放心了。”
“你不带期晚么?”寒城这回是真生了疑惑,华臻向来是做什么都要带着期晚的,未有一回例外过,她一个人去不成,难道是带渊眠?
可渊眠向来四处游走探刺情报,不能轻易露面。
“带走了她我便不放心了。”华臻指尖轻敲案面,不知为何,商麟的心竟突突跳动得快速起来。
果然华臻看了过来。
商麟坐直几分。
“不知殿下是否……”
未等华臻说完,商麟正色:“孤要慎重思量。”
岂能半分都不矜持。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华臻哼笑:“好啊,殿下慢慢思量罢。”
一直到午间用膳时,华臻也未开口同商麟言语。
给寒城云菽二人接完风后众人便各自散去。
云菽跟寒城道了别说想在王宫里逛逛,看与齐宫有什么不同。不料途中在花园撞见了彼时正望天思考的商麟。
急得险些被路石所绊。
预备悄然溜走时却蓦然与商麟对视一瞬,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早知道别贪玩方才便跟寒城一起走了。
“殿、殿下好。”云菽指尖抠进掌心,“方才……方才云菽并不是故意不同您打招呼的。”
她还记得前些年她溜进泰清宫玩,不慎撞到商麟处置叛贼时的场景。
长剑插进那人心口时,血溅了他半边脸,商麟只云淡风轻地说:“方才见到孤,问好了么。”
那是她许久的噩梦,直至今日都未曾散去。
若方才他只是给华臻面子,眼下只有他们两人,谁知道商麟会不会又忽然发疯呢。
谁知商麟只是嗯了一声,随即转身就走。
云菽松了口气,走了两步的商麟却突然停下步子。
她再度提心吊胆起来,只听商麟问她。
“你知道她心爱什么吗。”
刚才他似乎又惹华臻不悦了。
啊?
“她”是何人?
“华臻姐姐么?”云菽两只手把锦帕绞得越来越紧,不禁发怵——快想啊!快想起来!她心里默默打鼓,额间冒出细汗。
可她真的不知道,就算问寒城,她也不一定答得上来。华臻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从不表明她喜欢什么、又是讨厌何物。
有了!
“或、或许……或许会喜欢舆图。”
云菽想起来,先前她画下燕国舆图时就挺高兴的,连觉也可以不睡了。
只是不能说是燕国的舆图。
“什么陈国、楚国、齐国,甚至是帝城的舆图,都可以送呀。”
云菽雀跃道,“臻姐姐收到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
舆图?
·
秋风萧瑟,初冬将至。
楚王宫内暖融惬意,雾气香腻,红帐纷飞间欢欣笑语溢满整个宫殿。
内侍躬身敲击房门,颤颤巍巍道:“王上,张大人傍晚被夫人发现横死房中,死因不明,廷尉进宫得急,想请您……”
换来虚虚一个滚字。
内侍无奈欲走。
未几,房内喧闹声四起,门骤然破开,内侍周身裹满屋中那暖香热气。
楚王道:“你再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