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的风穿过树梢,沙沙作响,在山林间留下鬼哭狼嚎的声音,凌寒枝忍着头皮发麻的不适,拼命地把砍好的树枝塞进背篓里。
这一座山草木旺盛,没有主人,是砍柴的好地方,只是蛇虫横行,天气暖和的时候她是万万不敢来的。眼下入了秋,蛇虫鼠蚁躲到地底去了,她要趁着这段时间赶紧把一年的柴囤好,空闲之余就能躲着后娘去隔壁家的书呆子家里看书。
打完柴从山上下来,一路上都有人在交头接耳,时不时地对她指指点点。回到家里,听到后娘喋喋不休的抱怨,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她那未婚夫昨晚喝醉酒跌进湖里死了。
加上一个上吊自杀的秀才和一个被雷劈死的郎中,半年间,她已经死了三个未婚夫。
一时间谣言四起,人人避她如蛇蝎,饶是她有海棠醉日之姿,也没有媒婆愿意为她说亲了,而素来看她不顺眼的后娘,为了一百两白银的聘礼,已经开始盘算着把她塞给一个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阔老爷做填房。
她自是不肯的,后娘怕她跑了,把她五花大绑关了起来。于是她摔碎茶碗,摸索着用陶瓷碎片一点一点磨断捆在手上的麻绳,磨得满手鲜血,绳子断了,她终于得见天日,一路逃到了酒肆躲了起来。
酒肆的小二眼睛灵活地转着,对前来送菜的菜农笑嘻嘻地说,“你知道吗?官府出了告示,说是要为太子选太子妃,凡是适龄的未婚女子,只要相貌端正,品行良好,家世清白,皆可参与评选,不论门第。”
菜农一脸不信,“这太子好歹也是天潢贵胄,选妃怎么从平民里选?”
小二坐在石磨上,晃着腿,颇有些神气的说:“这你就不懂了吧?高祖皇帝在位时曾有外戚干政,此后的后宫妃嫔以及皇子妃嫔都不再从高官权贵里选妃,选些出身低的进宫,即使生下龙子龙孙也不用忧心。诶?你女儿多大了?怎么不让她去试试?”
菜农自嘲地摇摇头,“就我女儿那资质?当太子妃?”
“只要入选了,当不成太子妃也能留在宫里当个宫女,总好过在外头活活饿死吧?”
这些对话,被躲在酒肆柴房的凌寒枝听得一清二楚,她躲在这已经有三天,一粒米都没下肚,只有晚上没人的时候她会偷偷去水缸里舀两碗冷水喝,饥肠辘辘,肠胃又受了寒,此时已经是腹痛不已,小二刚好走开,她挣扎着起来,跪倒在正在点钱的菜农面前,声若游丝地交代了自己的遭遇,央求他带自己去报名参加选妃。
菜农听到她声泪俱下,一时心软,把她扶上破旧的驴车。
在喧闹的大街上,那阔老爷的仆人与她擦身而过,她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把脸瑟缩在斗笠下,一路倒也有惊无险。
秀女的人数已录满,主事的官员对姗姗来迟的凌寒枝摆摆手,一脸不耐地收了名册,不管凌寒枝怎样恳求,他也无动于衷。
后宫无子妃嫔在皇帝薨逝时要为皇帝殉葬,有点身份背景的家庭都不忍心让自家姑娘白白葬送大好年华,于是便以金银珠宝贿赂主事官员,以求自己的女儿不在秀女名册上。
恰逢一名五品武官的家仆送来礼品,主事官员随他进门坐了一刻钟,又出来端详了一会眼前的少女。
大致能看出来是个眉清目秀的人,荆钗布裙也难掩姝色,他满意地点点头。秀女名册今晚就要上呈,他刚收下一份厚礼,这名册便少了一人,那就由她补上吧。
“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名叫凌寒枝。”
凌寒枝的名字被登记在册,木已成舟,后母和那阔老爷也只得作罢,出发的时候,薛缬晚在城门前为她送别。
自从她开始议亲的这半年里,她就很少看到薛缬晚了,不过她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是该避嫌了。
凌寒枝六岁时,薛缬晚一家就搬到了她隔壁,她就常常背着后娘翻过后院的墙跑到薛缬晚家里,听他摇头晃脑地念书,去得多了,薛缬晚就邀请她坐下来一起看书写字,十年下来,没上过私塾的凌寒枝竟也熟读经史,她常常感慨自己若是男子必定考取功名,薛缬晚则在一旁乐呵呵地笑着。
凌寒枝嫌他书案太过单调,有一次在自家院里折了一枝红山茶插在他案前的白瓷瓶里,他看到后夸赞了句好看,凌寒枝自此每次去他家看书的时候都会带上一枝红山茶。
念及往事,凌寒枝很感激薛缬晚的陪伴——明明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病弱书生,却非要逞强陪她上山砍柴,遇到蛇嗷嗷哭还要让比他小两岁的凌寒枝在旁边哄……
凌寒枝把一枝红山茶放在他手心,脸上带着笑,“书呆子,你自己要好好保重,以后不能折花给你了。”
薛缬晚的眼睛被深秋的风刮的有些疼,他问:“十月,你一定要进宫吗?”
凌寒枝摇摇头,“你是知道的,我的三个未婚夫都死了,人人都说我是不祥之人,我没有别的路走了,我要是不进宫就只能嫁给那个老头子了。”
薛缬晚无力的垂下头,紧紧捏着手里的花枝,凌寒枝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衣襟,平静地说:“书呆子,我先去京城了,就算进不了宫也不回来了,你要好好读书,后年的春天希望能在京城听到你高中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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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好的秀女统统都因为各种“意外”落选了,像凌寒枝这样没身份地位的则全入选了,进了宫,即使当不了太子的妃嫔,也能当个宫女,不必日日看强势后娘的脸色过日子,头顶也有片瓦遮雨,说不定到二十五岁年满离宫的时候,她还能攒些银钱去江南做些小本生意呢。
学了一个多月的礼仪和规矩,终于熬到了最后阶段的甄选,甄选本来是由皇后主持的,只是皇后抱恙在身,皇帝便将这事交给了宠冠后宫的章贵妃。
“你知道吗?章贵妃是瑞王的生母,而这瑞王当初可是差点当了太子的人。”趁着刘尚宫在叮嘱其他姑娘规矩的时候,陈芳存别过头一脸八卦的对凌寒枝说。
凌寒枝看她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顺着她的话问,“所以呢?”
“章贵妃圣眷正浓,连皇后都让她三分,所以我打赌啊,章贵妃肯定会在太子妃这件事上大做文章,故意膈应太子呢!你看张凤羽那搔首弄姿的样子,像只花孔雀似的,说不定正中章贵妃下怀呢。”
陈芳存说得正起劲,凌寒枝也想一问究竟,只是宫里人多眼杂,向来和自己不对付的张凤羽又时不时看向这边,凌寒枝连忙示意陈芳存噤声,陈芳存才不情不愿地消停了点。
年幼丧母和被后娘苛待的相似经历,让凌寒枝和陈芳存很快熟络起来了,陈芳存喜欢梳头编发,凌寒枝就任由她胡闹地在自己的头上施展她的奇思妙想,她的手也确实巧,一旁参观的几个姑娘都连连拍手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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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九,太子妃的人选定了下来。
是凌寒枝,连同她的名字传遍后宫的还有她克死了三个未婚夫的传言。
一时间太子获得了朝臣的普遍同情,前朝的大臣们纷纷上书请求重选太子妃,并严厉谴责了章贵妃假公济私,意图诅咒储君的行为。
迫于舆论,皇上不得不出面调停,从出云观请来了青云道长,青云道长掐指一算便说,凌寒枝是天生贵命,命格高贵,普通人的八字镇不住才会伤及性命,而太子是国家储君,受天子之气庇护,她的八字不仅于他无害,还能为他辟邪驱灾。
而后皇上下了圣旨说,章贵妃定下太子妃的事是经过他的授意,若是任何人再妄自质疑,便是对天子不敬,当严刑伺候。
皇后娘娘主张节俭,告诫后宫不可奢靡铺张,凌寒枝在成为太子妃后,除了衣食住行比之前好些外,其他的其实和刚进宫那段时间没什么区别,太子赵是澜不常来她这里,但也不会不来,表现得不咸不淡,却也给足了章贵妃的面子。
今天是十五,按照往常,赵是澜会照例来,反常的是已到戌时三刻,赵是澜还没来,半个时辰后,赵是澜身边的贴身太监明公公气喘吁吁地撞开了珠帘,连礼都忘了行,只见他急得舌头直哆嗦,“殿下和瑞王妃在御花园里......奴才人微言轻,也不敢劝,恳请娘娘快去劝劝吧......”
来到东宫之后,凌寒枝在宫人私底下的闲谈就知道了不少赵是澜和瑞王妃的旧日情事,瑞王妃陆棠溪是威远大将军的独女,年幼时入宫做过公主的伴读,在宫中一待就是十年,与赵是澜互生情愫,要不是瑞王横刀夺爱,赵是澜和陆棠溪本来会是一对佳偶。
今天章贵妃刚向皇上请旨召了瑞王夫妇进宫来,赵是澜就和陆棠溪幽会,这不是明摆着给对手递刀子吗?
章贵妃喜欢昙花,皇上特意命花匠在御花园道路两旁种植了昙花,隔三差五就和翁贵妃秉烛夜游,共赏芳华。
赵是澜和陆棠溪要是被皇上撞见了那还得了。凌寒枝和他虽说不是恩爱夫妻,但好歹也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又岂能见死不救?
凌寒枝命令其他人不许跟着,自己和明公公一前一后赶到了御花园,顺着明公公指着的方向,凌寒枝看见赵是澜和陆棠溪在一棵柳树下相互依偎着,天边一轮孤月在浮动的柳梢间忽隐忽现,耳边是低低的虫鸣,晚风吹拂,一切都是那么的惬意。
远处欢声笑语越来越清晰,章贵妃挽着皇上手正往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