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路商临走出书房，简凌之才抬起头。想着刚才路商临说的那些话，她烦躁地把那局棋扫乱了。有些后悔对路商临说了那样的话，但是她觉得自己做的并没有错。很多东西不能点破，很多感情不能接受。

含笑听说路商临明天就走了，过来和简凌之商量了一番，去厨房忙活了半天做了一桌子菜。

几个人支了桌子在院子里的松树下吃的饭，吃完饭天已擦黑。路商临回厢房收拾自己的东西，简凌之则跟含笑一起把残羹冷炙收拾好，然后早早洗漱好换了一件蓝色绣芍药的睡袍躺在床上发愣。

翻来覆去半天也没有睡意，她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淡茶坐到正堂台阶上喝。院子里很静，只能听到蝉鸣声和风吹动落叶的沙沙声。想到路商临晚上兴致缺缺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做的事说的话，真的让他心寒了。

书房隐隐约约有烛火摇动，简凌之探头仔细看过去，好像在露台坐了个人。

路商言书房设计得相当精巧，在书架的尽头特意开了一个不大只够两个人促膝长谈的小露台，围栏刷了深棕色的漆，中间一方矮桌正好能放一壶茶。矮桌两侧各放一个软垫。人坐在上面就可以摸到前面院子里种的松树。之前简凌之只是看到那个地方，却没有去那里坐坐，因为她对能躺着的贵妃榻情有独钟。

不用仔细看，就知道那人肯定是路商临。

简凌之决定去跟他谈谈，于是从中堂罗汉床的炕几上拿了俩茶杯，拎着茶壶就进了书房。

推开门，书房很暗，只有那个台子上点着一只蜡烛。她轻轻合上书房门，向露台走过去。路商临依旧坐在那儿，两只手搭在围栏上望着前面发呆，直到简凌之走到他身后，他才不太情愿地转过身，回首望着简凌之。

二人一时无话，尴尬的氛围逐渐开始蔓延。最后，简凌之硬着头皮将手里的茶壶茶碗摆在那方矮桌上，自顾自地坐在了路商临旁边。

“二爷……怎的还不睡？”简凌之没话找话地问，看着路商临没穿西装外套，只穿的一件黑色衬衫，连领带也没打，但黑色却显得人更加干练且性-感。

路商临没有马上回答。简凌之给两人倒上了茶，将茶杯推给了路商临。

“大嫂不也还没睡。”路商临反问。简凌之仿佛回到几个月前刚认识他不久，路商临多说一句话都费劲的时候。

“二爷最近辛苦，明天想必还要早起……”她顿了顿，思考着如何措辞：“这段时间，辛苦二爷了。”

路商临回头望着她，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但简凌之能感觉到他的眼神。是凌厉的。“如果大嫂还是只想跟我说这些，大可不必，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简凌之不觉得自己是个笨嘴拙舌之人，但是在表达情感的时候，却又好似把话都堵在心间，难以启齿。

“我很好奇。”路商临突然笑道，笑容中有一丝疏离：“大嫂和淮山也是这样相处的么？”

“我……”简凌之我了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淮山是我弟弟，所以……我不知道，对不起。”

“淮山是你弟弟……”路商临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但你却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你。你在意这个问题，对吧？”

“我……”

“哼……”路商临苦笑了一下，一口喝光了杯中的茶水，就要起身离开。

简凌之慌了神，连忙拦住路商临，自顾自地解释道：“我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但是，请不要怀疑我对二爷你的感激之情。”她的眸子迎着烛光很亮，在路商临眼中就像闪烁的星星。“我知道，一开始你躲着我，恨不得明确与我划清界线。后来因为那铺子的事儿，你才愿意与我合作，还帮我处理了那首饰，甚至在杜全那件事上，我到现在还无以为报。我生病期间，含笑也都与我说了，是二爷你请了大夫抓了药买了那些东西给我……还照顾了我许久……这些都是我当下负担不起的，若是没有你，我不知道这段时间要怎么度过……甚至我可能都活不到现在……”她的眼中似有一滴泪落下，带着金色的光，打在她蓝色的衣袍上晕开一个圆。“我从内心感激你，但我知道以我现在所处的环境和状况，压根报答不了十之一二，我只是……不想再欠你更多东西了。我，是被这世界抛弃的人，于是我有了我自己的活法。可是二爷不同，你是这个时代的精英，打小生活在富裕家庭，留过洋，回来一大堆生意要打理，救我帮我无非是出于你的教养、德行，或许还有对大哥的承诺。你与我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除了心中的感激和只能用来衡量价格的银元以外，再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与你交换了。”

简凌之说了很多，但自己都有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甚至她都说不清，自己来找路商临到底是来谈什么的。她脑子很乱，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发现手都是颤抖的。

路商临慢慢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拂去简凌之眼角挂着的泪珠，沉声道：“你有。”

简凌之抬头，有些不明所以。

随即，路商临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语气轻松了一些，说道：“我记得当日大嫂让我帮你处理那海棠发簪，还说日后会有报答……”

简凌之眨眨眼，记起当日的事情，点了点头。“一直没想好能给二爷送什么礼物，所以……”

路商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搭在她的嘴唇上，打断她的话：“我不要那些东西……现在你就可以报答我……”

简凌之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路商临将手抚在她的脸上，整个身体隔着那矮桌向她倾身过来。她只看到路商临那张俊脸逐渐放大，她却像死机了一样，整个人停止了思考。直到嘴唇传来一片柔软温热的触感，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一阵慌乱之后突然闭上了眼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周围又只剩下了蝉鸣和树叶的沙沙声。

她紧张地不敢动，生怕一乱动就打破了现在的和谐和沉静。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很短的时间，路商临放开她的嘴唇，垂眸看着她。她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看着茶杯。路商临柔和地笑了，抬起手轻轻帮她捋好她梳到一侧的长发。

“我说过的……”路商临的声音温和地仿佛能滴水：“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除非……”他轻轻刮了一下简凌之的鼻尖：“除非对方迟钝。”

“我……”简凌之依旧低着头，嗓音有些发哑。

“你现在最好别说我不爱听的。”路商临故作严肃道：“不然，我不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咳……”简凌之抬手轻轻推了他一把。这一下不像是推，因为过于没有力道反而像是一种欲拒还迎。“别不正经。”

“不正经？姐是想到了什么不正经的事儿？”

“我可没有！”

“我没不正经。正相反，我太正经了，才会让你一直以为我是在同情你。”

简凌之被逗笑，但是她脑子却格外清明。“二爷……谢谢你的喜欢。”

“不许说！”路商临声音低沉，夹杂着些防备和怒气。

“你先听我说。”简凌之想了一下，说道：“如果我不是简灵芝，我会毫不犹豫接受你的喜欢，谁会辜负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心呢？但是……”

“但是……你是简灵芝，你就是我的大嫂，所以你我永远没有可能，对么？”路商临依旧垂眸看着他，眼底多了一丝哀愁。

简凌之艰难地点点头。

“那如果，你不是她呢？”

简凌之没听明白路商临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不是呢？就算我离开路家，我依旧是路商言的妻子。我可以改嫁给任何人，但绝对不可能是你。”

路商临听了这话只是苦笑了一声，好似在说，我就知道会是如此。

终究，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捋直了衬衫，转过头对简凌之说：“你不是她，我知道。”

简凌之揣摩不透路商临的意思，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但我是你大嫂，你还有大好前程，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而且……”她顿了顿，打算使出杀手锏：“而且我不会再改嫁了，也不会给任何人生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想为自己活着。”

路商临看着简凌之背过去的身影，自嘲地笑笑：“你以为我在乎这些么？”说完他没等简凌之再说什么，径直踏上书房的地板，打开门走出书房。简凌之能看到他一路走回厢房，狠狠地甩上了门。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简凌之就听见院里传来得月的大嗓门。

“吵吵什么！”然后是路商临训斥的声音。得月的声音小了一些，但她已毫无睡意。昨天晚上她在书房坐了很久，直到在那里已经有些冷，才起身回了卧房，躺在床上也是半梦半醒。

她披了一件黑色的披肩在身上，打开房门站在屋门口。看到路商临早已穿戴整齐，得月抱着他来时的箱子正往角门走，含笑则帮忙拎着那皮箱一起出了门。

路商临转头看到简凌之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还是转过身走到台阶下，抬头望着她。

“二爷慢走，我就不送了。”

“你是不是巴不得以后都见不到我。”路商临一早上脾气就不太好，语气中也明显带了刺儿。

简凌之本想说不是，话到嘴边却改了口：“怎么会呢，我与二爷不还是合作伙伴么。”

“好，你很好！”路商临拧着眉看了她一会，愤然转身，走了两步之后，低声说：“我不会出现在你眼前让你为难。大嫂多保重吧！”

简凌之皱着眉，看着路商临的背影消失在角门中。她有些丢了魂儿一样慢慢走下台阶，去拿了东西洗漱。然后和含笑一起吃了早饭，至于含笑说了一些关于太太什么时候回来之类的事，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吃完饭，她鬼使神差地推开厢房的门，屋里的布局环境还是跟路商临住进来之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床榻很整齐，她坐上去，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个人生活过的气息。枕头旁边放了一本书，是之前路商临随手从书房书架上抽的。她翻开书，随意地让每一页从指尖间溜走。她不知道这是一本关于什么的书，也不想探究，只是这样做着毫无意义的事，试图能跟曾经翻过这本书的人产生一些共鸣。

忽然，她发现两页纸中间还夹了一张纸，这张纸很薄，单从外观上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简凌之随手抽了出来，看到纸上的内容，眼睛一下子涌出泪来。

一滴泪掉在那纸上瞬间晕开一片。那上面画的是她有一日午后，穿着那件宝蓝色旗袍执着扇子在松树下给树浇水的样子。纸张不大，大概也只能看到一个侧影，但却鲜活，仿佛能感觉她下一刻就要回眸冲画她的人笑。纸的左边写了几个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翻转过来，在纸的背面，是她穿着一件杏黄色的睡袍站在院子里和含笑一起看月亮的样子，也只是一个侧影。旁边写有：“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她抹了抹眼泪，怅然若失。将纸折好塞进衣袖，出了厢房门径直去了书房抄书。这个时候，或许只有做不完的工作可以暂时填满她内心的空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