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凉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离开那片区域的。
他浑浑噩噩地跟着秦问岚他们身后,恍惚中听见他们说任务之类的,说要去赚取金币和神明赎罪。
什么任务?什么赎罪?
他怎么听不太懂?
……是医院的治疗给他留下了后遗症吗?
混沌的大脑偶尔冒出这样一个想法,很快被一阵又一阵的刺痛感占据。
果然是后遗症,不然他身体怎么还会这么疼。
好疼啊。
在外面的第一个夜晚燕凉疼的睡不着觉,迷迷糊糊间突然生出回去的想法——
回到医院、和医生说明自己的情况、安排一个治疗方案,也许他就不会这么痛了,还有……
还有什么来着?
对了……还有他想要原来那个和他同房的病友……他让那个人不开心了,他要道歉的……
他得回去……
他要回去了。
燕凉离开了其他玩家的队列,他走在街上,和其他亡灵一样摇摇晃晃地游荡着,像是没有归处的一缕风。
燕凉不知道走了多久才找到了去医院的路。
住院楼因为病人出逃一事暂时封闭了,燕凉没能进去,就到前面的门诊大楼去挨个问医生。
然后他终于——
得到了402号病人已经消亡的消息。
走的时候燕凉还听到他们嘀咕,说那个病人不知道在手术床上电了多久,发现的时候一碰身体,就碎成灰了。
消亡是什么意思?
是死了吗?
人还能有第二次死亡吗?
燕凉不懂。
他觉得自己大脑处理信息的功能出问题了,暝明明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就这么轻易死了呢?
……哦,可能是因为他吧。
暝肯定以为自己不要他了。
燕凉想笑,怎么会有人这么傻,因为一个人离开自己就对这个世界不再留恋了,真的,怎么这么傻。
可他嘴角一弯,眼前就蒙上一层雾蒙蒙的东西。
.
燕凉从其他亡灵那里得知了屠宰场和玫瑰花墓园的存在。
他觉得自己要死,也是该死在屠宰场的,万一灵魂消散后还能化成粒子归到一处,他和他一样挨过痛,会不会更惺惺相惜一点?
燕凉又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笑出了眼泪来,泪水就滴落到游乐园入场给的那张卡片上,弄湿了上面一串漂亮的花体字。
他缓慢、认真地抹去上面的水痕,眼前却再次有水汽弥漫上来。
他还没有看暝写过字呢。
暝的手形状很好看,就是太瘦了,要是他们能一起上学的话,他一定会考个好成绩让老师安排他们做同桌,他会赚钱给暝买各种好吃的,给他喂胖点。
暝写的字肯定也是漂亮的,要是能给他写几张小纸条,他会好好收藏的,以后等两个人头发白了、年纪大了,还能拿出来好好看上两眼,说点年少时候的故事。
可他看不到他白发的样子了呀。
燕凉伏低身子,认真地把卡片擦了又擦,然后放到口袋里。
没关系的,他们还会以另一种方式相逢的,他不能让他等太久。
他选择的游玩项目是鬼屋,这个看起来是最好通过的,黑漆漆又狭窄的过道让他还有种将要被黑暗吞没的安心感。
之后燕凉迫不及待赶到了屠宰场,他的前头还有几个亡灵排队。他坐在等候的大厅里,眼泪不掉了,只是浑身有些冷。
可能是在医院留下的后遗症又复发了吧。
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个亡灵,衣服破破烂烂的,脸也是,用干巴巴的嗓音问他:“你也是因为孤独了太久才来这吗?”
燕凉说:“我的爱人死了。”
那亡灵说:
“你是想要殉情吗?”
“我想要去陪他。”
“啊呀,爱原来是比孤独更可怕的东西吗?”
爱是比孤独更可怕的东西吗?
燕凉没想通,他仍旧想不起以前的事,但他那时候身边如果没有暝,那就更不可能有其他人了,也算作是孤独吧?
孤独不会让他死掉的,但是爱人的离去会。
所以,爱是吧。
是比孤独更可怕的东西。
.
命运说不清是对燕凉好一点还是坏一点,每一次在他觉得太过痛苦的时候,偏偏又漏了点好出来。
在屠夫的刀下来时,他盯着对方额上的有形状的疤痕,脑中突然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
于是他躲过了刀。
大片的记忆涌入脑中,燕凉狼狈地倒在地上,和屠夫说自己不想死了,但他知道自己这种出尔反尔的行为是“神不喜悦的”,他会好好忏悔。
屠夫停下了,他拿出一个小小的东西,让燕凉对着它忏悔,自己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屠宰”。
小小的东西是一个圆柱体,外表跟罗马柱的那种雕刻方式有些许相似,白而轻透的材质拿在手上温凉润滑,中间刻着一个金色的钥匙。
燕凉终于知道了教徒额上疤痕的来源,这东西也比他见过所有的图案都更细致清晰。
钥匙头是半个太阳盛在一个倒转的弦月中,像是寓意日落月升的更替……
日落,也是“暝”这个字的寓意。
燕凉又开始笑了,他笑的很大声,若非他捧着这个东西的模样太过小心翼翼,屠夫怕是以为他在蔑视神。
燕凉把眼泪笑出来了,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特别难看。
“你啊,差点把我害死了知不知道。”他先是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轻轻对着手中的信物讲述自己的“忏悔”。
他的辞藻没有多华丽,半是迎合信徒的心理,半是真心。
哪能不真心呢?
真可是他经历这么多副本后才能确定的真心。
……
梦里的一幕幕太过清晰,仿佛一切才在昨日发生,再次体会到那种绝望感让燕凉几乎无法呼吸。
在最后被缓解的痛苦中,燕凉没由来地记起了一些上辈子模糊的往事。
那时候他并没有一开始就遇见暝。
初见是在一个充斥了暴力和黑色产业的副本城市中,暝扮演了城主的儿子,两人在剧情里多次交锋,因此燕凉对他印象很深刻。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暝在第一眼就认定了他的特殊,并会跟着他进入下一个副本。
此后就是不断的重逢和离别。
情愫潜滋暗长。
但他们相遇的时机太晚,燕凉早在副本中摸滚打爬成了一个混不吝的,爱这一词离他刀口舔血的生活太远了。
他没有机会去思考那种朦胧的感情是什么,也不愿意去思考,他更需要想的是如何活下去。
暝先说了“喜欢”。
在一个副本结束的时候,燕凉问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心软,对方就碰了碰他的脸,明明是冰冷的体温却并不叫他生厌。
“喜欢你。”暝说。
燕凉琢磨着这个词,然后说了句什么来着?
——“喜欢我所以给我放水?”
——“那你就继续喜欢我吧。”
这套说辞燕凉自己说完都觉得混账,然而暝却说:“好。”
那之后燕凉想了很久“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是牵手吗?
他们还没牵过。
是拥抱吗?
他们也没抱过。
超出这些更亲密的事更是没有。
那什么是喜欢呢?
在【哀响世界】中度过的日子让燕凉明白了。
他们也不只是喜欢。
是爱呀。
爱着对方,就会感觉对方成了自己身体无法被割舍的部分。
是一种没有实体的痛苦。
后来屠夫接受了他的忏悔,他从屠宰场离开,再次碰上了其他玩家,和他们一起继续任务。
他会拿到五个金币去见他的。
曾经是,现在也是。
……
燕凉睁开眼,首先感觉到的是身体上一种怪异的无力感,仿佛有人拿着锤子把他骨头的各个旮旯角都狠狠敲了一遍,微微一动就要散架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床的时候还摔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梦中还残留了些许负面情绪,燕凉干脆在地上躺着,去回忆在他睡着之前的事。
旁白说他必须得睡觉,这倒也不是毫无根据——剧情最开始说他需要保留精力明天赶路,而且体质太差,身体时常会有莫名酸痛感。
可城堡里发生杀人案,正常人睡不着也是情有可原,这个“必须”难道是因为有剧情需要他睡着了才能推动吗?
燕凉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还是黑的,雨没有停,城堡的角色扮演仍没有结束。
也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
燕凉翻了个身,打算出去找其他玩家。
但也就是这一翻,他余光注意到一点亮色。
床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
燕凉拿出光球,往床底探入身体。
厚厚的灰尘生出难闻的气息,在这其中好似还掺了点别的什么。
燕凉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
一把带血的厨师刀。
刀?
刀怎么会在这?
谁把刀放在他床底下?
有人进他房间里了吗?
是谁?小贝拉?贝拉?还是女主人?
燕凉伸出手,想去把刀拿出来。
光球照出床底另一边的部分,灰尘中有一片地方是被什么擦干净了,显出一个“人”的形状。
他拿出刀,摸了摸自己衣服前面的灰。
鬼使神差的,燕凉看向被掀开的被子。
深红绒毛的被褥上,有几处不显眼的、脏兮兮的痕迹。
他带着灰的手指按了上去,留下的印子和这痕迹没有区别。
他的床里怎么也有灰?
燕凉忽觉脑袋一阵眩晕。
像是有黏液把他的思维网络都黏糊糊地搅和成一团、连带着胸腔里也缓慢爬上一种窒息感。
他把刀,藏在了床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