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大旻律法,兵部侍郎方文远、手下田青等图谋不轨,犯下谋逆大罪,罪不容诛。方文远已在狱中畏罪自杀,其他同党应尽皆处死,以明正典刑。
此令一出,告示便已张贴于燕京各处,京城之内一片哗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哪怕昔日陛下久不临朝,此时也该出面安抚人心。
“兵部侍郎方文远造逆,如今畏罪自裁,其手下尽皆伏法。”皇帝高坐龙椅,声音回荡在大殿之内,“太子功不可没啊。”
李景恒立于殿陛之下,躬身言道,“父皇过奖。只是多年来城西地市之内,贩卖的尽是禁止买卖流通之物,且哄抬高价,于民不利。”
上头坐着的皇帝抚弄着翡翠扳指,片刻问道:“此乃何人所建?”
大殿之内一片死寂,群臣皆屏住呼吸垂首恭听。
“启禀父皇,儿臣着人四出打探,十户人家有九户说,地市之事乃是……萧大将军授意。”李景恒捏着象牙笏板的手指发白。
众人又一次陷入沉默。
谢昀歪头去看,武将之首的萧衍闻言气定神闲,缓步而出。
"陛下容禀。"萧衍声音浑厚有力,"几年前燕京水患,臣巡防时见城西百姓以草根树皮为食,妇人抱婴啖雪充饥——臣斗胆开市,让百姓互易,实为解万民倒悬。"
“那些所谓的违禁之物,臣实在不知,陛下明查。"
谢昀环顾四周,见几位工部官员频频点头。
萧衍的声音愈发沉痛:"臣知此举有违律法,然若任灾民冻饿而死,岂非更伤陛下仁德?至于高价之说..."
他忽然转而看向一侧的李景恒,"太子殿下可知,那些商队自边地而来,每过一关便要打点多少银钱?"
萧衍重重叩首:"臣愿领擅专之罪,但求陛下明察。那些趁机抬价的奸商名单,今晨已呈至大理寺。"
“大将军此言差矣,”谢昀高声道:“大将军体恤百姓之心尚且无从知晓,只是大将军为何只说擅自开市之罪,却不提那些害人之人之物为何单单在地市上有?若非大将军授意,百姓怎么敢售卖,又怎么到了方文远手里?”
“大将军不提这些,莫非是因为自作主张的罪责比串通谋逆之罪可轻多了?”
谢昀此言一出,皇帝摩挲扳指的动作停了。殿上一片议论声。
工部侍郎王崇急急出列:“尔等小辈怎可妄言?大将军战功赫赫,有功于社稷,岂能谋逆?太子殿下奉命查案三日,却并无证据指向大将军,若无证据便是诽谤,况且——”
王崇撅着胡子晃着脑袋,因说的太急缓了口气。
“况且此事关乎朝廷社稷,我等老臣尚未进言,你一路边拾的螟蛉小儿,怎敢在此多言!”
谢昀听罢怒血沸腾,喉结滚动可终究没吐出半个字,只紧紧盯着眼前笏板。
他入仕资历尚浅,年纪又轻,在朝中人微言轻实属正常,他在乎的是拿他出身说事。上辈子也总有人借此嘲讽,他原以为早已习惯,可今日在朝堂之上听着心里还是多少会难受。
“陛下,谢少卿年纪尚浅,又是武将出身,担任如此要职恐怕不妥,不如还是官复原职比较好……”
“王大人此言实在不妥。”谢昀没成想在身旁沉默多时的裴昭此时会突然站出来,侧目看着他。
“此案牵涉众多,谢少卿未免多问一句,何况能破此案,他功劳不小,我朝自开国从来都是礼贤下士、人尽其才,怎能以资历出身为论?”
裴昭嗓音低沉却有力:“王大人方才的话未免少了些胸襟,传言出去他人会以为王大人容不下有才能之人。”
什么?!没听错吧,裴昭刚刚说我是……人才?他就站在自己身边,还说那么大声,谢昀肯定自己没有听错。
“这……”王崇这下虽然心中不服,但终归还是哑口无言了。
"陛下!萧将军上月刚自掏俸禄设粥棚......我等皆可担保,大将军绝无谋逆之心啊。"数十位官员齐刷刷跪地。
皇帝望着黑压压的请命人群,目光扫过脸色发青的李景恒,忽然轻笑出声。
老皇帝清清嗓子,"萧卿且起。"他示意内侍将人扶起,"爱民如子固然可嘉,然私设地市终非正道。"
翡翠扳指轻轻点着龙案,"就罚你半年俸禄充作官银,"皇帝望着窗外蓝天高远,"等秋汛时,朕还要你带兵固堤呢。"
萧衍叩首谢恩。
下朝时,谢昀望着略微刺眼的太阳,如今以入深秋,天高云淡。
“承玉,”裴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哦?裴大人有事?”谢昀回头问道。
“并无要事,只是还不知你的伤好了没有。”
谢昀眯着眼笑答:“要是没好又怎么会好好的站在在你面前呢?”
“——听闻裴大人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如今可好全了?”
“我也是好好的在你面前。”
谢昀闻言轻轻摇了摇头,笑出声来。
两人并肩走着。
“方才王崇之言你不必放在心上。”
“这话我听得多了,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谢昀一脸淡然,“只是萧衍知道我们苦于没有证据,他这招弃车保帅,以退为进,今后再想除他可就难了。”
“没有证据,陛下他也不好说什么,今后多加提防便是。”
谢昀点头,随后又笑道:“想不到裴大人今天居然为我说话,实在难得呀。”
以往裴昭在朝堂之上,要么默不作声,出口便是驳斥别人,还从没替人说过话。所以朝中人人都不希望他开口。
“你不是一开始就反对我做这个文官?今日怎么还替我说起话来了?”
“我反对,是因为武将更适合你。”裴昭脚下步伐缓了一下,“但我却希望你做文官。”
“这话我就不懂了。”谢昀想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想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裴昭却也不再多言。
到此为止,此案总算告一段落,有关之人也已经发落。
满棠身世飘零痴心错付,但到底是她亲手下毒害了人;春娘因贪一时之财与人勾结,为虎作伥,险些酿成大祸,终究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至于那些影卫已经按照苏御给开的方子医治,本是受人挟制,所以并未牵连他们,有家的皆可回家,无家的自愿充军。
曾经富丽堂皇人烟鼎沸的玉满楼,现如今已经改成栖容所,专门收容无家可归之人。
传闻此间主人是两位姑娘,一个貌美清雅,喜欢舞刀弄剑,另外一个年纪尚小,但最善琴棋书画,二人常教栖容所里的孩子们。
谢昀下朝以后没有回去,而是一路向南行。
他是想见个人——
就是方文远之女方如萱。
方文远虽身犯重罪不可饶恕,但圣上仁厚,怜其仅有一个孤女,所以并未受此牵连。
他早就想来见见她,只是那方小姐自幼丧母,如今方文远也不在了,府上就她一人,况且此她父亲的事还是谢昀牵扯出来的,这时前去多有不便。
可如今能指摘萧衍的线索否硬生生断了,要想多了解些真相,只能去好去见她。
曾经身居高位的方侍郎,如今他的府邸门可罗雀。
谢昀对门外仆从说明身份来意,本以为这位方小姐不会想见他,没成想片刻后来人引他进了堂中。
堂中女子正带孝跪于灵前。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少卿来此何干?”
谢昀忙施礼道:“特来和姑娘赔罪。”
“大人不必如此,家父有罪,自当承受后果。只是大人今日前来若是只为此而来便罢,若有别的也不必问了,民女一概不知。”
方姑娘斩钉截铁,不容分说。谢昀面对她时是心有愧疚的,但他没想到一个大逆不道的父亲会有这样的女儿。
“日后若有用谢某之处便请直言,谢某定当义不容辞。”
“不必,既然命该如此,我便不会空手立于天地之间。”方如萱一字一句说道:“谢少卿不再前来垂询便是对民女的最大的保护和恩惠了。”
谢昀还想说些什么,但却鬼使神差地告辞了。
那一瞬他仿佛明白了,明白了方文远为何服毒自尽。
他若是多说一个字,萧衍如何能放过他唯一的女儿?
即便是牵扯出萧衍,萧家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谢昀也不能保证凭借此事就能将其一网打尽,最后反倒牵连无辜之人,又何必再去追究?
谢昀从方小姐府上出来,特意选了条寂静少人的偏僻小路,心中正思绪万千百感交集,忽听身后一阵细碎靴声,不禁收住脚步,他屏息向后仔细听去。
“谁?”
谢昀猝然旋身,对上一玄衣男子的陌生面孔,正错愕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只听“蹚啷”一声寒刀出鞘。
谢昀再往后看去,竟是裴昭抬腕握着刀正抵在此人脖子上。
那黑衣男子连忙半跪下来,对谢昀说道:“少卿难道不记得当日地牢之内柳叶刀之事?”
谢昀稍微思忖,随即惊道:“那日暗中相助的是你?”
“正是在下,”那人拱手说道:“当年征南之时,曾有幸追随将军,将军虽不认得我,但我深知将军为人。”
“后来将军卸任,便分配至别出去了,谁知竟辗转至此,幸有少卿,身上只毒才解。——可惜家中早已无人,我想追随少卿,这才贸然跟来……”
“原来是这样,那日多亏你了,若没有你我还哪有命站在这啊。”谢昀感激万分。
闻言裴昭也将刀收回鞘中。
“你来当然好,只是你竟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谢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