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问:“闻斯行诸?”
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
冉有问:“闻斯行诸?”
子曰:“闻斯行之。”
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
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学到这里的时候,烛幽就知道人与人之间是不一样的,可她并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能到如此的地步。荀子同她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知尔丑,乃可语,从前她并未有如今这样深刻的体会和感叹,现在她明白了。想想她和星魂三岁之时,规行矩步,读百家之说,学阴阳术法两不耽误,再看看三岁的嬴皓,完全是狗躲人嫌。
烛幽和昌平君并排坐在舞台的下首,青绿为主色的舞台上是江上渔女打扮的舞伶,旋转跳跃间水袖纷飞,随丝竹管弦的节奏扭动她们如同春日细柳样的腰身,柔媚而勾人,然而嬴皓却拖着两根纱在她们中间疯跑疯叫,时不时摸摸这个人的衣袖,扯扯那个人的腰饰。虽然台上的大家都习以为常似的丝毫不被干扰,跳舞的巧妙地避过他接着舞,奏乐的两耳不闻尖叫声流畅地奏乐,可下首的烛幽脸已经黑得能滴出水来。
昌平君笑呵呵地点评:“这次的歌舞新鲜,乐府有此妙想倒也难得。”
烛幽瞥了他一眼,忍着眼前的情景:“如此喧闹相邦大人也有心情欣赏舞乐,定力非常,在下佩服。”来见她就算了,带这么个拖油瓶做什么?不是有现成的收集乐谱的借口么,至于非要在乐府相见吗?!
“大人谬赞。小公子性子活泼,若不是拗不过他,本相也不会带他来乐府了。”找个借口总是没有毛病的。
“相邦大人对公子们可真是关爱有加。”可真行,拿三岁小孩儿当挡箭牌。
“山鬼大人一直跟在王上身边,整日忙碌后偶尔来这边放松一下也是很不错的。”所以有什么动向吗?
“相邦大人每日临朝,不比我这个闲人劳累多了?”你自己每天开朝会还能不知道?
“伴君如伴虎,山鬼大人还是比本相多费心的。”很多事情还是你比较了解。
烛幽喝了一口茶,台上的嬴皓似乎玩儿得有些累了,一时对在彩袖中捉迷藏失去了兴趣,转而开始走到坐着的乐队旁边,准备祸害乐器。那会儿烛幽还在跟昌平君打机锋,并没有注意到即将来临的“危险”,直到二胡发出一声尖锐刺耳令她头皮发麻的声音,烛幽终于忍无可忍地出手,一条水带“嗖”一下将嬴皓绑了出来。
“哇哦!”嬴皓丝毫没有被吓到,反而在半空中兴奋得手舞足蹈。
紧张的只有乐府令:“山鬼大人小心啊!”他忙不迭地将嬴皓接住,小公子在他的地盘儿受伤了,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昌平君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望着眼前。
嬴皓在乐府令怀中拍手叫好,然后挣开他扑到烛幽跟前:“母妃好厉害呀!能再来一次吗?”
烛幽并不想搭理他,然而他扑在她的膝头就是个滚烫的热源,小火炉般的烤着她,让她不得不出手将他扶起来。嬴皓却以为这是她的回应,咯咯地笑着往她身上歪:“母妃,儿臣还想再来一次。”
目光灼灼,情真意切,烛幽感觉到一丝头痛:“我不是你的母妃。你先安静一点。”
他好像听了她的话,但又没有完全听,试图爬上她的膝头:“安静了就能举高高了吗?”
“……”
见烛幽那张本就冷肃的脸又冷了几分,乐府令赶紧将嬴皓抱到旁边的椅子上:“小公子先看完,山鬼大人高兴了就举高高了呢?”这样哄了一句他才终于打算安静片刻,然而却仍孜孜不倦地往她身上蹭。烛幽讨厌别人的触碰,更讨厌热源,被闹得没法了,低头握住他的双手,瞪着他毫不畏惧的大眼睛——于是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一股水流蜿蜒着将他缠住,呈球形裹住了他,只露了个头,他就悬浮在水球里,甚至没有重力般地飘在了半空中。台上,经历过各种场合所以能够八方不动的小乐伶也因此卡了壳,原本怅惘又遗憾的调被她唱得好奇而无辜:“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烛幽一丢手,那颗水球就“咕咚咕咚”地跳着滚远了。乐府令撕心裂肺地追过去:“哎哟哟山鬼大人呐,赶紧将小公子放下来吧,王上来了若见到可怎么得了啊!”虽然他玩儿得很开心,但也不能这样啊!
烛幽充耳不闻,转向舞台。昌平君看了看身后兴致高涨的嬴皓,转而朝她笑道:“山鬼大人可真是无情人呐。”
“大人今日才知道这一点是不是晚了?”她只留给他一个冷傲的侧脸。若是从前,恐怕她早已拂袖而去,然而现在不比从前,她不在云梦泽,也不在桑海,这里只有她一个人。烛幽望着台上的女伶们,虽然全无兴致,却也耐着性子端坐于此,等着乐声结束,终结她的煎熬。
嬴政和扶苏来的时候,施在嬴皓身上的术法效果才过,他兴奋地冲向自己的父王和兄长,抓着他的衣摆:“母妃举高高了!”
嬴政看看他,又看看坐得笔挺的烛幽的背影,感觉嬴皓的话和眼前的情况有点出入。乐声和舞声因为他的到来而停歇,众人纷纷跪下,环佩叮咚,余音悠悠。昌平君和烛幽也先后站了起来,嬴政看向烛幽沉静的脸,上面明白地写着生无可恋。他想将嬴皓抱起来,然后发现他浑身都湿透了,沉声问他:“又调皮了?”这样低低的声音与先前一直充斥在烛幽耳边的或清脆或高亢的声音截然不同,直让她有种如沐清泉的感觉。
嬴皓晃着他的手:“没有。”
“先回去换身衣服,小心着凉了。”
内侍立刻拿了一件小袍子裹住他,将他抱起来,准备回寝宫。嬴皓却抓着嬴政的手不放:“要母妃一起!”
嬴政看向了已和昌平君一同走到近前的烛幽,她仍是那副表情,淡淡的不悦,淡淡的隐忍。她的情绪起伏一向不大,嬴政偶尔也在想到底是她隐藏太深,或是本身就是这样一个性子。此刻他也无暇想这些,继续向嬴皓道:“她不是你的母妃,你应当叫她山鬼大人。”
嬴皓闻言不到两秒钟就大哭出声:“她就是母妃!就是母妃!”声嘶力竭的哭声令在场诸人莫不头皮发麻,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能量。内侍慌忙将他抱出去,然而声音都还未走远,他就又如小炮弹般冲了回来,捉住烛幽就不放手:“母妃!母妃!”
烛幽冷眼盯着他,抬手竟下了一道隔音的禁制,就像是突然被静了音,任嬴皓哭得打嗝冒泡,众人也听不到半点,眼前仿佛一出诡异的默剧,主演的小公子滑稽又可怜。
最先心软的是扶苏:“父王,小弟这般会哭坏嗓子的,而且再不换衣服恐怕会着凉,要不还是请山鬼大人委屈一下吧?”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虽然听不到哭声,但瞧着也心疼,嬴政没拉得下的面子扶苏先替他拉下了,他便也就着话头看向了她:“嗯?”
烛幽面无表情:“若是君上的命令,臣自当遵从。”
看来意见是相当的大了。嬴政迎着她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挪开看向了扶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最后还是一行人都陪着嬴皓回去换衣服,他生怕烛幽走了,刚穿上了中衣就搬来了一堆他的玩具塞到烛幽手里,可怜巴巴地拽着她的衣角。
“我不是你的母妃。”烛幽冷眼瞧着他,眼见他瘪嘴又要哭,嬴政哄他道:“她暂且不走。”引得从未表态的当事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真的么?父王说话算话么?”
扶苏接着哄:“父王是君,自然一言九鼎。”
嬴皓勉强不闹了,乳母便忙不迭地将他抱走,边走边哄,好说歹说让他将衣服穿好。嬴政在旁看着,也没说什么,只捡起了一只小拨浪鼓,轻轻地摇了两下。烛幽也从一堆玩具里随手拿了一个出来,像是一把小木剑,但又和平常的木剑不同,是一个圆柱体。她轻轻地握着柄将它抽出来,手上骤然淋了些滑腻腻的水,她一时没搞清这是什么。
“吹泡泡!”嬴皓头一次以这样夸张的快速换好衣服,迈着小短腿就冲了过来。他踮脚捉住烛幽的手,那把“木剑”已经伸展成为一个平行四边形,一道透明的薄膜延展在中间的空间里,只见他撅起小嘴儿一吹,一个颤颤巍巍的泡泡呼之欲出。可是这把“剑”围成的面积太大,就凭嬴皓小小的一口气实在无法吹出那么大一个皂荚泡泡,于是他夺过了烛幽手中的“剑柄”,举起来围着在场的几人跑了个圈圈,几个巨大的透明泡泡脱离了剑身,颤颤巍巍地飘在空中,在阳光的映照下流转七彩的光。
“泡泡!”嬴皓又沾了点皂荚水,继续围着桌椅和众人跑圈圈,在他的欢呼声中,更多大小不一的泡泡诞生,在空中缓慢浮动,同时也有许多的泡泡破碎消失。
烛幽还是头一次发现这样快乐新奇的游戏,忍不住伸手去碰,那些溢着光彩的泡泡在她的指尖停留一瞬,“嘭”一下化作点点皂荚水溅在她的手上。这么一看,嬴皓也没有那么惹人厌了。烛幽期待着看向他,期待他再多造些泡泡出来,他仿若受到了鼓励,跑得更加起劲,同时,挤满了亭台的泡泡随着偶尔吹起的微风飘出了窗台,浮到了外间的湖面上,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当它们无声无息地落在水面上时,竟能从水面上弹跳起来,轻盈又缓慢,烛幽能清晰地看到它们扁下去,又慢慢鼓起来,一下又一下。
后来嬴皓跑得汗流浃背,去洗澡的时候累得直接睡了过去,还了几人一个清净。嬴政让烛幽先回去休息,她便飞也似地离开了。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对岸,嬴政才转头看向了昌平君,语气不再温和:“不要再让皓儿见到她。”虽然两次见面都很巧合,可也令嬴政不悦。
昌平君为难道:“可小公子认定了山鬼大人就是他的母妃,从前还好办,现在……”
嬴政不耐:“有何难办?有哪个公子是想见生母就能见到的?让身边人留心些,别在他面前再提起这些。皓儿才这般年纪,不要再随随便便就离开六英宫。”
“是,臣明白。”他恭敬地低下了头。
嬴政盯着放在桌上的那个泡泡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了。”他不希望她知道丽姬的存在,更不希望有人将她们两人混作一谈。
晚上,烛幽坐在屋顶上对着月亮吹泡泡,这些瑰丽的光影朝着月亮飞去,却又一一在风中破碎,美得不可思议。嬴政在廊下抬头,身后的赵高笑道:“山鬼大人好像真的很喜欢这个呢。”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