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韩非就说烛幽的心情非常好懂,现在嬴政也发现了这一点,稍微想想就明白了她拿到了琴和琴谱很开心,见到李斯便不高兴了,心下笑她像个孩子似的,不过李斯的汇报还没有结束,他也不便打断,只想着回头稍稍安抚一下。然而李斯出使齐国这一趟除了要汇报先前交代给他需要做的邦交之事,还有在临淄所探查到的情况,各方对于秦国将要行事的态度等等,所以这一场议事拖得很长,等回过头来已经是晚汤的时间了。烛幽还在入定,嬴政感念李斯一路辛苦,便没有等她,先同他一块儿用了晚汤,派人送了他出宫,再回来陪她。算起来对魏国的作战应该也差不多快结束了,李斯的情报加上魏国战况、燕代残余的动向,应该足够谋划下一步的行动了,是休养,还是将矛头对准齐国或是楚国?若要静,应当静多久;若要动,又几时动,如何动?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嬴政一时还未完全理出轻重,手指轻点额头,先命赵高记下备忘。
做完这些,嬴政看向了烛幽,发现她已经清醒过来了:“醒了?去用膳吧。”时间也不早了,恐怕她都已经饿过了。
烛幽点点头,想着一会儿也不会回转这里,便抱起了琴,嬴政示意赵高去接过,自己则走到了她的身边。烛幽疑惑地抬眼:“君上也还没有用吗?”
“嗯。”
烛幽不太信,按礼数退后一步走到他身后时,悄悄瞄了一眼盖聂,得到了对方的否认,当即便明白了。嬴政也是个好面子的,有些事情就算做了他也不想说,行迹露给了别人,却不露给当事人,想想也挺奇怪的。烛幽因为他这样的小细节而感到一丝丝高兴,所以并不说破,只跟着他进到旁边的宣和殿。宫人接到了命令,已然开始布菜。她在自己这张桌子前坐下,对面是盖聂,上首是嬴政,三人桌上摆的东西都一样,一道鲈鱼脍,一碟凉拌的小瓜,一撮肉酱,一团蒸饼,她都还算喜欢。
只有他们三人用晚汤,便不再细讲礼仪,嬴政并不饿,连筷子都没有动,只问她:“今日看的是昌平君赠你的琴谱?”
“是。”烛幽夹起一片鲈鱼送入口中,那片鱼片薄如蝉翼,入口即化,但是因为冰镇效果有限,有淡淡的腥味,令她不喜。
“可喜欢?”
“喜欢的。”
“看你下午来时的模样就知道应该是如此。”
烛幽的手指轻轻地抚着碗,不一会儿鲈鱼脍的盘底就结了一层冰。她看向嬴政,用眼神问他,她表现得这么明显么?
嬴政脸上是放松的神情,他道:“你可知这本琴谱是昌平君从何处得来?”
她当然知道,是李斯从齐国带回来的。听到这里她也明白了,嬴政是想扭转一下她对李斯的不喜,于是她说:“知道,是李……长史先赠与相邦大人的。”
嬴政摇了摇头:“其实是李斯特意带给你的,不过是怕你不乐意接受才借此名目罢了。你与他多有嫌隙,但日后在朝中不免会有接触与合作,他既先同你低头,你不如就借此机会同他和解。”
烛幽含着冰凉的鲈鱼肉片,轻轻一抿,鱼肉便碎在口中,腥味也淡得几乎尝不到了。她看了一眼身旁的随侍,他很机灵地将嬴政和盖聂桌上的鲈鱼脍也一并端到了她面前。烛幽同李斯的嫌隙由来已久,她天然地对他没有好感,好容易忍着才没有到嫌恶的地步,韩非也提过此事,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而后又加上李斯在云阳国狱之前要置韩非于死地,那先前烛幽忍住的厌恶直接喷薄而出,瞬间转换成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相安无事已是不易,此时嬴政竟希望他们两人和解——这哪里是希望他们和解,而是想看她如今对韩非之死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但是对于烛幽来说,她对能称为凶手的嬴政和李斯并不能一视同仁,这两者的性质在她心底是不一样的,然而嬴政好像觉得一样,烛幽不由得有点淡淡的失望。
等另两碗鱼脍也变得冰凉上口,她终于说:“好。”既然他需要一个态度,她便给出他希望的态度好了。
随侍将鱼脍端回桌上,嬴政尝了一口,不禁称赞:“的确好吃了很多。先生以为呢?”
“王上所言甚是,烛幽姑娘常有些奇思妙想。”
烛幽客气地点了点头,情绪倒也平静,但嬴政还是能感受到她兴致不如先前,吃了一会儿便不自觉地将说话的语气放得更加柔缓,向她道:“宫里也有许多琴谱的古本,都存在乐府了,想要的话可以去取。如果觉得不新鲜,孤再令昌平君替你寻一些民间小调可好?”
“多谢君上。”烛幽屈指可数的爱好里有一条弹琴,但这个爱好也只是比起做其他的事情,弹琴更能令她打起精神罢了。即使她听到嬴政为了迎合她的爱好甚至想到让昌平君为她搜集一些谱子时应该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可到底他是给了她一巴掌再喂一颗甜枣,着实令她一时缓不过神。
嬴政看她提不起兴致,也不勉强,用完晚汤便让盖聂送她回去了。
烛幽虽然理解嬴政对她的试探,可理解和接受是两码事,她心里还是觉得不开心。其实想来也奇怪,她分明知道她不可能一时就获得他的信任,却仍对他的试探有微词,想到这儿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走在一旁的盖聂见她低落至此,想了想,出言宽慰:“王上并没有勉强你的意思,如果实在不愿意,不影响大局就可以了。”盖聂或许是觉得她不喜与人交际,性格又孤僻,断定她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只挑了最表面的意思来宽慰。
烛幽侧过头看他,语带嫌弃:“在小圣贤庄的时候我就讨厌他。”希望盖聂带话回去的时候能够让嬴政明白,她对李斯的态度跟韩非的死没有半点关系!所以他也不要把她对别人的情绪套到自己的身上。
盖聂表示理解:“与人相交原本也是凭缘分,若没有缘分,当然也就不必勉强。”
“嗯,多谢你。”
盖聂回转的时候,嬴政果然问了他烛幽的情况,感觉她确实气闷到了,便决定亲自陪她去趟乐府散散心,顺便去瞧一瞧扶苏的功课。
烛幽对于半个多月后嬴政还惦记着乐府的谱子这事而表示惊讶,倒是侍女听说后很高兴地为她梳了时兴的新发髻,想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烛幽拒绝道:“到时候面纱一遮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不必如此麻烦。”
侍女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已经差不多摸清了她的性子,胆子也大了些:“那也可以的,奴为大人化个眼妆,万一在六英宫里遇到了哪位夫人,大人也不会没了面子。”
“……”
烛幽明白她只是单纯的手痒了,拗不过她,只好任她施为,结果带着面纱也遮不住的盛妆走到嬴政面前时,引得他一时愣怔,半晌没说话。烛幽难得比他更早地挪开视线,心底暗道她就知道很奇怪,想开口说回去洗掉时,嬴政却叫她走近些。
她走到玉阶之下,嬴政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殿内寥寥几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安安分分地没有朝他们这边分来半分目光。他伸手解开了她的面纱,任由它垂挂在一边耳朵上,手指轻轻地按在她的左眼眼尾,令她下意识地颤了颤眼睫,随后那根手指缓缓地向外一抹。烛幽不明白他这是要做什么,疑惑地看着他。嬴政目光深沉,脸上是她也看不懂的神情。他灼热的指尖在她的眼角处稍作停留,最终却摘下了她眉心的那一点晶石碎片。
“不好看吗?”
他缓缓地收回手:“夫恃貌而论情者,其情恶也;须饰而论质者,其质衰也。和氏之璧,不饰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
烛幽一愣,这是韩非作的文章里的,说需要依靠外物来妆点的,本质就是不好的。如和氏壁与随侯珠,都是不用五彩或金银修饰的,因为它们本就极美,别的东西不足以修饰它们。
嬴政稍作示意,内侍便已呈上一盆水来。趁她洗脸之时,嬴政又看向赵高,他便会意。
烛幽重新清清爽爽地站在嬴政身旁时不禁问道:“君上也会在意女子的妆容样貌吗?”
他想了想:“不太会。”然后顿了顿,“但你不同。”她与丽姬太像,他不想将她们混淆,谁妄图让她染上丽姬的颜色,谁妄图在她面前重提丽姬,他都不允许。
“有何不同?”
他朝她露出微笑:“你这样就很好。”
是只是她就好,还是纯粹地像丽姬那样就很好呢?她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看谁,于是她挪开了视线——这个时机巧妙得容易令人以为她是害羞了,不过她不知道嬴政会不会也这样觉得。但反正去六英宫要坐轿辇,所以他即使不这么觉得,也没有更多的时间让他去感受和思考她的反应了。
嬴政今日要去检查扶苏的功课,陪烛幽在六英宫里走了一会儿便与她分道,前来迎她的乐府令的身材越发圆润了,嬴政离开后便在脸上挂着喜庆的笑容为她引路:“山鬼大人能赏脸再来一趟实在是太好了。”
“嗯。”烛幽不以为然,就像他高兴的分明是嬴政的到来,却说是因为她,同样,嬴政来六英宫也并非是要陪她走一趟,而是要去看扶苏。宫里的人总是这样见风使舵,见一拨人说一套话。
乐府令不为她的冷淡所阻,仍笑道:“王上已经有几年没有来过了,这次因着大人您,王上也会来看表演,这对我们来说可不就是天大的喜事么?”比起少府的其它机构,乐府实在是个尴尬所在,除了年终大祭,基本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地,至多陪不受宠的夫人们解个闷儿,没少被其他机构排挤。这下得了个露脸的机会,但凡得个赏就能扬眉吐气,不再受其他几个令尹的窝囊气了,所以乐府令万分上心。
烛幽抓住了重点:“表演?”
“是啊山鬼大人,王上半月前亲自下令要我们排新的乐舞,特意为您准备的呢。”
烛幽一愣,倒是她误会他了?
乐府令兴奋之下也没有在意烛幽的反应,絮絮地往下道:“下官苦恼了好久,不知道大人喜欢什么样的歌舞,最后想起那次大人演奏的那一首楚地的歌谣,咱们这儿也恰有好多荆楚地来的……”
说着已然走到了乐府门前,随侍上前打开门。
“那边的调子风格和祭乐稍微有差,但都空灵优雅,用吴侬软语演唱一番想必大人不会……”
随着门吱呀呀地开启,风一样的身影从里头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烛幽的腿:“母妃!您果真来了!”
“……不喜欢。嗯?小公子?”
烛幽低头望着嬴皓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不知这演的是哪一出。她看向乐府令,乐府令自己也呆愣在原地,她微不可查地皱了眉,抬眼便见昌平君已经笑眯眯地出来了:“山鬼大人好久不见。”
他又想干什么?烛幽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