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幽一直觉得阴阳家的动作很慢,否则也不会把她丢去儒家一丢就是六年。同样被派出去的除了她之外还有东君,杳无音讯的时间比她还久。可当月神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知道,他们是真的开始有所行动了。
“烛幽,你怠慢了。”月神看起来毫无变化,同烛幽记忆里的样子别无二致。她优雅地站在郑国旧王宫长长的回廊下,残破的风灯在她身上落下淡淡的光,她遥遥地望着刚刚从水里出来的自己,那根淡紫色的纱蒙住了她的眼睛,让烛幽难以分辨她的表情。
她把刚刚才从墨鸦手里夺过的竹简藏到身后,暗自庆幸韩非刚刚才和卫庄一同离开。才过了没两天安生日子,韩非有意把卫庄送上司隶的位置去分姬无夜的军权,才通知了他这个好消息,谁知道转头月神这个不速之客就来了。烛幽面上不动,手却悄悄握紧了:“月神大人。”
月神一上来就兴师问罪:“先前东皇阁下给你派的传信青鸟你为何置之不理?是想抗命么?”
收到青鸟之后必须要喂饱,否则就会被认定为不接受命令,这是阴阳家默认的规矩,可是她第二次收到传信时恰好遇上了血衣侯……烛幽硬着头皮答话:“那时出了意外,所以没能及时喂它,烛幽并非想抗命。”
月神不为所动,抬手放出一股内力,烛幽忍着没动,任由其探查,月神也发现了她的内力的确出了问题,暂且没有深究下去。不过她又接着问:“然而韩非的事情,你并没有按照命令去解决。”言下之意仍是要追究。
烛幽这才把先前想藏起来的竹简递了出去:“这是通过韩非这半年以来的行动才找到的,与苍龙七宿息息相关。韩非素有能力,我们若借助于他的力量,能够事半功倍。”
月神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聚满青苔的古旧竹简,并不感兴趣:“这是东皇阁下交待给你的任务。”
“可我的任务一直都是苍龙七宿。如果能离解开这个秘密更进一步,我认为比先解决韩非更重要。”
月神似乎叹了口气:“烛幽,你可知道东皇阁下为何要让你诛杀韩非?”
烛幽摇摇头。
“这是东皇阁下为你铺的路,只要你完成这个任务,回到阴阳家就可以立刻获得封号。”
“我现在不也有封号么……”她轻声嘟囔。
月神无情地打断了她:“烛幽!阴阳家在你身上倾注了如此多的心血,不是让你在这个时候任性的。”
“我觉得有没有封号并不重要。”
“你只是不想对韩非动手。”月神一言戳穿她的心思,“阴阳家的人不应该有这样无用的情感。如果你自己下不了手,本座就亲自帮你动手。”
烛幽静静地站在湖面上,头发上的水还一滴一滴地往下坠,手指将竹简握得紧紧的,关节都泛白,肩膀微缩,看着颇为委屈。月神也就这么望着她,十分耐心地等她做出最后的决定。最后,烛幽缓缓地叹了口气,答地模棱两可:“我再想想。”
月神一时沉默,那股威压又一次落到了她的身上——不过比起东皇太一,烛幽并不是特别怵月神。只听她道:“你想清楚。”
烛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月光幽幽地落在这片空寂的冷宫,不多时,这里就彻底归于空寂。
韩非难得在司寇府待着,烛幽回来时他还在大厅里喝酒看书:“你不是说你随后就到么,怎么现在才回来?呀,你这一身都是湿的,怎么,掉水里了?”烛幽站在门口,凝望着韩非走近。他的手摩挲着下巴,似笑非笑地打量她:“又一次马失前蹄了?”明显是在调侃她先前在血衣侯那儿吃了亏,现在不知在谁那里又吃了一回。
烛幽不接茬,把那卷青苔斑驳的竹简递出去:“想看吗?”
“哦?”韩非一个战术后仰,俏皮道,“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你现在主动给我的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你既然给我,那我还是想看看。”说着就要伸手去接过。
烛幽把手往身后一背:“你明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不应该靠近。”
“这可不符合我的风格,我这么多次化险为夷,游走在夹缝间,通通转危为安。”说着伸手就要去夺。
烛幽侧身躲开:“你知道有句话叫好奇心害死猫吗?”
“可猫有九条命呢!”韩非又跟着伸手到她身后,差一点就碰到了竹简。
“但你不是猫,你就只有一条命。”
“你担心我啊?”他促狭一笑。
“……”
“诶,拿到了!”趁烛幽不注意,他已经从她手中把竹简抽了出来,准备展开。
“知道得越多,你死得会越快。”
“《苍龙》?”
“不要再去探究苍龙七宿了,那不是你应该去触碰的东西。”烛幽看他吊儿郎当的态度,微微愠怒,“我不想亲手杀了你。”
韩非笑着摩挲竹简上刻的“苍龙”二字:“你要是真的想杀了我,还会对我说这些吗?”
“你不要以为你任何时候都能化险为夷。”
“我从来没有这么认为。”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听我一句?”
“因为我相信你啊。”他眨眨眼,“我相信紫女姑娘,相信卫庄兄,相信子房,相信弄玉,我相信流沙,我一个人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有你、有他们也一定能够做到。”
烛幽沉下脸:“你不要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感动。”
韩非伸手拍拍她的肩:“我也没有想让你感动的意思,你看,我从来没有想过用我们之间的情谊将你绑到我的战车上。我知道你有你的不得已,我不会怪你,可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你也不要怪我。”
“你不要妄图染指苍龙七宿,那不是仅仅一个你就能揭开的秘密。”阴阳家花了一千年才有如今的进展,韩非如果为了这么一个站在他的角度毫无头绪的秘密而付出生命,根本不值得。
“那我也想去看看。”
烛幽见韩非劝不动,眼底忽然流动起幽深的蓝色,澄澈的水流从她的袖口飞出,将毫无防备的韩非紧紧裹住,竹简也掉到了地上:“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果不能说服他放弃,那她干脆就消了他的记忆,她随他去拯救他的国家,但要离苍龙七宿远远的!
她再一次闯进了他的识海,青碧的水中他依旧缓缓地漂浮。她的一抹意识直直地朝他而去,想击碎有关苍龙七宿的一切,可是——一股不详的阴气忽然将她缠住,就仿佛她看着郑国王宫湖底的那股阴气缠绕住墨鸦。她骤然回头,看到韩非那只名叫逆鳞的剑灵就站在她的身后,他提着那把碎成几截的逆鳞剑,急速地攻了过来。烛幽在水中转身,一道无形的水幕挡在了她的面前,泛着与周围不同的轻柔蓝光,挡住了他的一击,巨大的水波以两人为中心向四周扩散而去。逆鳞丝毫不退,他向下一压,水幕骤然消失,融入周遭激荡的水中。而烛幽的身影也在这样的激流中如同投石坠入水后的月亮,模糊地散开,聚在了一丈开外,直直地朝着韩非游去。可无孔不入的阴气再次裹住了她的脚,让她不得不和逆鳞短兵相接,虽然这里的环境明显对她有利,可是她无法再分一抹意识去干扰韩非的记忆。
真麻烦。
烛幽的足尖带着她凝出的水刃狠狠地踢向了逆鳞,他想躲开,但却被身后挤来的团团水流困住,只得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击。烛幽瞬间借力后退,双手掐诀,滚滚的水流在她身旁旋转,迅速地形成了水龙卷,重叠交叉在一块儿,猛地向逆鳞推进,他虽有阴气护体,但也一时无法挣脱密不透风的水牢。烛幽趁机抵住了韩非的额头,潜进了他的记忆深处。血红天空的映衬下,记忆的碎片如同水晶般悬浮在她的周围,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尖是凝练的内力,但是又像上次一样,她被不知名的力量困在原地,那股力量如同丝线,慢慢地将她缠住,令她动弹不得。刹那间,璀璨的天象出现在她的脚下,周围都变黑了,她直直地朝着天空坠落——然后在那股失重感的萦绕下回归现实。
怎么又是这样?烛幽跌坐到地上,有些头晕。
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韩非的声音从她脑袋顶上传来:“不要总是干这么危险的事。”
烛幽抬起头,他的面色如常,并没有因为她的冒犯而动怒,甚至都不在意:“你不怕我对你不利?”
他直接把她拎起来:“你要是真要对我不利,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又是说教又是威胁的。按你的性子,想做什么居然没有直接动手才奇怪了。”
“我在你眼里居然是这样一个形象吗?”烛幽按捺住心底奇怪的情绪,狐疑地仰着头盯着他。
韩非自信一笑:“不瞒你说,我可是个天才。”烛幽在他眼里单纯得像一张白绢,除了心思没直接往脸上写,那可太好懂了。“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你身上好多浮萍你知道吗?”
烛幽往自己身上一瞥,果然有无数细碎的点点,黏糊糊的,散发着一股被她忽略的腥气。可惜了她的新衣服,烛幽顿时有点不高兴,与之前和月神不愉快的相见叠加在一起,令她有些消沉无力。她的脑袋枕在浴桶边,蒸腾而上的雾气模糊了她的面容,她双眼无神地盯着屋顶,毫无头绪地试图找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不过,他们到底为什么非要杀了韩非呢?如果他真的与苍龙七宿有关,莫非他是传说中的它的七个传人之一?可她和韩非待了三年都没发现端倪,目前她所知晓的他的异样只有那封闭的识海,难不成是因为这个?但东皇是怎么知道这样隐秘的异样的呢?如果她去问月神,她会回答自己么?烛幽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线索在逆鳞身上,她的直觉告诉她如果能知道逆鳞到底怎么来的,说不定就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向。
韩非说得没错,烛幽想做的事情,向来都是直接动手。从浴桶里出来,她披着滴水的头发,赤脚就往他的房间跑。韩非以前在紫兰轩歇得多,现在在紫兰山庄歇得多,今天太晚了,就难得歇在了司寇府。烛幽穿过几重门,从后院直奔前厅,已经灭了灯的屋子里静悄悄的,韩非已经睡了。她推开门,径直走向隔断,最上面就放着逆鳞的本体,那是一把碎得七零八落的剑,不过韩非把它所有的碎块儿都妥帖地收集起来,拼作完整的形状放在这个木盒里。逆鳞是凶器,木盒是桃木做的,用以镇邪,盒盖边缘有一些残破的禁制,烛幽借着月光仔细分辨,上面确实有阴阳术的痕迹。她试着比划了两下,发现这些术法并不常见,十分古老,几乎失传。
烛幽内心“咯噔”一下,她捡起逆鳞的剑柄,在她握住的一瞬间,一股强大的剑气爆发出来,几乎灼伤了她的手,震得屋里的柜架“哐哐”地摇晃。她凝起一股内力护住自己,然而那股灼痛之感愈发的明显,夹缠其中的阴气激得她压制住的那股寒气蠢蠢欲动,致使她不得不放开。剑气瞬间收敛,再次激出了一阵风,挽起的竹帘“哗啦”一下落下,连她的呼吸都一滞。她盯着自己宛如被烫伤的掌心微怔,一个铜盒忽然从天而降,正砸进她的手中。
被吵醒的韩非揉着眼睛从屏风后绕过来:“这么晚了干什么呢?”
烛幽一凛,朝着他扑过去:“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