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沐国公府回来,江郁白一头栽进房间,把藏银子的八宝盒抱出来,又把先前陛下皇后赏的东西搬到桌上。
赵权皱着眉坐在圆桌旁,托腮看着他忙。
先前大婚时,宫里赏了不少,中秋节也有许多赏赐,每逢进宫,从无空着手回来的时候,年关里更是赏赐颇丰,赵权从前就说过,御赐之物让江郁白自己收着。
江郁白细细盘点,串珠八条,同心玉佩两块,茶饼两团,玉冠一顶、玄狐皮两张,云纱锦缎三匹,琉璃杯一对,文房四宝一套,还有各色沉香、荷包,形形色色一大堆。
赵权捋了把脸。
江郁白瞥他一眼,端着一串翡翠十八子手串,递给赵权看,“这个值多少银子?”
“二三十两。”
“这么贵?”江郁白又端起一串红玛瑙,“这个呢?”
“一二十两。”
“也不便宜。”江郁白掂了一下茶饼,“这个多少银子?”
赵权言之凿凿:“茶叶能值多少银子?顶天了二百文。”
江郁白狐疑地望着他:“皇后会赏我二百文的东西吗?你当我傻子呢?”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走去书案前,铺了张宣纸,用纸镇压着,准备研墨写字。
赵权跟过去,说道:“这些御赐之物不可典当,亦不可随意赏人,你若卖给我就是这价格。”
“我不要听你说这些。”江郁白埋头研墨,“我要做功课了。”
赵权没辙,看着那一桌子的玉石珠宝,又想起今日沐国公垂泪的模样,心中抑郁,胸膛堵得透不过气,笑吟吟说:“那夫人先做功课,夜里再陪我说话。”
他摸了一下僵硬的后颈,转身往外走,上书斋去打个盹。
一路过去,遇上府里的孩子们堆雪人,赵权上前捣乱,被砸了几个雪球,逃似的穿过长廊,跑向空荡荡的书斋。
书斋里悄无声息,赵权坐在窗前,两脚架在书案上,反枕着胳膊看雪景,方永贵不知何时进来,手里提着两副对联,一左一右举高了,问赵权:“哪副写得好?”
赵权没回头,“左手那副。”
方永贵点头:“那行,就这一副。”
他转身要出去,赵权喊住他,“贵叔。”
方永贵停下脚步,看着赵权,把春联卷起来。
赵权清清嗓子,坐端正了,说道:“你去问问徐秉年,这几日可得空,郁白许多日子没上学堂,怕是之前学的都忘了,请他过来讲几日课。”
方永贵咂了咂嘴:“这都要过年了!”
“年后郁白要回白鸽城探亲,一来一去又是好几个月。”赵权皱眉,“还是请他过来。”
方永贵把春联放下,走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赵权拍开他的手,低头把玩纸镇。
方永贵见他铁了心,只好说:“那行吧,读书要持之以恒,行吧。”
他举步要走,赵权又喊住他。
方永贵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我在州县上有几处田庄,记在‘那人’名下,你另帮我置一座宅子,江南天暖,最好是稻香州,抑或瑶湖州,总之,须得气候宜人、民风淳朴之地。”
方永贵紧皱着眉:“你又要搞什么名堂?”
“另外再帮我弄一张籍契。”赵权闭眸,苦思冥想,“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方永贵呼吸粗重,甩袖道:“你且想着吧!”
赵权突地睁开眼,咧嘴笑道:“不如随你姓,名如草,如野草坚韧,方如草。”
“这般难听的名字......”方永贵面色古怪。
*
几日后,徐秉年登门授课,彼时已近除夕,赵权如常送江郁白去木槿阁上学,然后才出门,或是人情走动,或是进宫面圣,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情。
这些日子,江郁白心神疲乏,读书也没精神,徐秉年以为他身子不舒服,放缓了进度。
课后江郁白总是不肯回去,磨磨蹭蹭收拾笔墨,又说口渴,要书童泡茶给他喝,喝了一盏还不够,总要续茶。
徐秉年看出了端倪,颇有些担忧,趁一日书童不在旁,逾越问道:“郁白,是不是......”
江郁白彼时正在喝茶,闻言抬起眼来,“是什么?”
徐秉年羞于启齿,都说贤郡王爱妻如命,可谁也说不清情爱能够长久几时,江郁白不比皇城里那些富贵人家,身后没有父兄帮衬,若是赵权欺辱他,他毫无反击之力。
徐秉年沉默了许久,方问道:“是不是王爷待你不好?”
江郁白茫然片刻,摇了摇头,“王爷待我极好,是姐姐之外,对我最好的人。”
徐秉年不禁松了口气,又有些困惑,“那你怎么不肯回去?”
江郁白扭头往外看了一眼,没见到赵权的身影,赵权还没来接他。
“他这几日忙,偶尔来得晚些。”江郁白小声说,“但他每日都会来接我的,只有两日,陛下留他用饭才没来。”
徐秉年哑然失笑,“你回去等他也是一样的。”
江郁白不吭声,他垂下眼,眼睫颤个不停,若是他自己就能回去,兴许赵权往后就不来接他了。
徐秉年苦笑,他想问问江郁白,是否还记得儿时的约定,可俨然,江郁白已将赵权放到了姐姐之后的第二位,那里本来应该是他的位置。
“你这几日是否有心事?总觉得你心情不畅快。”徐秉年道,“到底还是身子要紧,别把心事憋在心里。”
江郁白郁闷道:“许多话,我与王爷说不出口。”
“那倒是,他到底是王爷。”徐秉年叹息一声,忽而又笑道,“郁白,他朝我若有幸飞黄腾达,我来做你的靠山,这般你也就不必怕他。”
江郁白说不出来的难受,他不怕赵权,纵然他无权无势,他也从来不惧怕赵权。
他不知是哪里错,赵权不是他的夫君,他们签订了契约,所以在外演戏,事实上,他犹然是赵权的奴才,赵权的言行举止喜怒哀乐,他无权置喙。
更遑论,寻欢作乐。
江郁白喝了一盏茶,与徐秉年说笑几句,不多时,书童来传话,赵权在木槿阁外等他。
江郁白慌忙起身,迈着步子跑向庭院,书童在后追着,叮嘱他走慢些。
拱门外,赵权负着手,一袭黑色锦袍在雪中显眼极了,见江郁白出来,阴沉的脸上浮现起笑意,扬开袖子唤道:“夫人。”
江郁白走近时方缓了步子,越走越慢,停在几尺开外,偏过头不去看赵权的脸,望着石缝里窜出的野花出神。
赵权疾走两步,将他抱进怀里,轻啄他的脸颊,问道:“冷不冷?”
江郁白把脸贴在他胸口,像是摇头,又像是轻轻蹭了蹭,“不冷。”
*
午后,赵权如常小憩,江郁白喝了药,嘴里的苦味挥散不去,罐子里的糖渍樱桃已经吃完,赵权又补了新的,还买了杏干,酸酸甜甜,很是可口。
他捻了一块杏干,坐到床边上,去看赵权睡觉。
赵权佯怒,转头瞪了他一眼,反枕起胳膊,问道:“吃的什么?”
“杏干。”
赵权勾着唇笑了笑。
江郁白把余下半块杏干塞进嘴里,啜了下指尖,轻声说:“王爷,除夕咱们两个人过吧。”
他脱了鞋子爬上床,脚塞进被子里。
“除夕宫里设宴,一整天都不能回来。”
“那就另择一日,咱们一起过。”江郁白隔着被子抱住膝盖,漂亮的眼眸一眨不眨望着赵权。
赵权饶有兴致道:“怎么两个人一起过?”
“包饺子、炖肉、剪窗花、放爆竹,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主子奴才,好吗?”江郁白说话声音不大,眼珠子却亮晶晶的,瞳孔里仿佛长了钩子,撩得赵权心头乱颤。
赵权握住他的手,“好。”
“那王爷爱吃什么馅儿的饺子?我提前准备起来。”
“嗯......酸菜馅儿的。”赵权问,“你呢?”
“都爱吃。”江郁白把棉衣脱了,爬到被窝里去,“再炖一锅猪肉,熬个鸡汤,炒个青菜,你说够了吗?”
赵权挪动了一下身体,与江郁白面对面躺着,闻言颔首道:“够了。”
江郁白心满意足,打了个哈欠,有点想睡。
“前几天为什么跟我闹别扭?”赵权摸了摸他的脸,“小姨开玩笑罢了,还当真了?”
江郁白眼皮轻颤,微微把头埋下,“没有,我知道你不去那些地方。”
“那是为什么?”
江郁白步子声,越发把脸深埋起来。
赵权隔着小袄轻拍他的后背,“我与你说过,什么话都可以说。”
“没有为什么。”江郁白闷闷地说,“王爷的事情,我管不着。”
顿了顿又说:“等我攒够银子就走。”
赵权哑然失笑:“我瞧你不高兴,把徐秉年叫来陪你,你反倒更来劲了,整天与我闹别扭。”
江郁白背过身去,闷声道:“你不懂。”
赵权岂会不懂,江郁白分明糊涂着,可他也糊涂,他不知如何善待江郁白,他未必能全身而退,江郁白留在他身边,意味着荆棘坎坷,倒不如随良人远走江南,在那花草茂密,飞鸟烂漫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赵权若即若离触碰着江郁白的发丝,他的阿白还那么年轻,还不曾见识过真正的人心险恶,就要被困在这囹圄之地,陪他过提心吊胆的日子,赵权于心不忍。
江郁白久久听不见他的回话,猛地转过身来,抱住赵权的肩膀,脸埋进他胸膛里,凶巴巴地说:“我不吃酸菜馅儿的饺子!”
赵权哈哈大笑,“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