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到了沐国公府门口,江郁白望见街对面有卖糖葫芦的,撒了赵权的手,独自跑到对街去,花两文钱买了根糖葫芦。
赵权慢悠悠跟上,忍俊不禁道:“这时买什么糖葫芦,临走再买就是了。”
江郁白从小贩手里接过糖葫芦,递给赵权,“山楂活血化瘀的,我小时候每回摔疼了,姐姐都会给我买糖葫芦,你拿着吃吧,伤好得快一点。”
赵权揉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哎哟,幸亏夫人聪慧机敏,买了这灵丹妙药,否则我这一身重伤,下午都不见好。”
江郁白噗嗤一笑,“你少在那里耍嘴皮子,赶紧吃吧。”
赵权咬了一颗进嘴里,举着签字递到江郁白唇边,“夫人也吃。”
江郁白也吃了一颗,随后牵着手往国公府正门走。
正门前,世子夫人正往外走,见赵权吊儿郎当举着根糖葫芦,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朝着他的肩膀来了一拳。
赵权纳闷道:“多大点事,舅母这就受不住了?”他举起糖葫芦,瞥了眼江郁白,意有所指道:“吃根糖葫芦罢了。”
“亏得你说!”世子夫人会意,敛起怒气,笑道,“孩子们在院里玩鞠球踢毽子,也有下棋赏花的,茶点果子都备上了,郁白你过去坐坐吧,老爷子在自己屋里喝茶,叫权儿去作陪。”
江郁白每回来都是被安排的,他自己没什么主意,去哪儿都是喝茶吃点心,消磨半日就回去了,听世子夫人这般安排,他便顺从着去了。
待他走远,世子夫人又是一拳打在赵权身上。
赵权哑然失笑道:“舅母这般便不讲理,我昨儿个可不曾向孝廉动手。”
“你倒宁愿你朝他挥拳头,也好过把戴家二公子打进医馆!”两人并肩往里走,压低了声音说话。
赵权不甚在意道:“打了就打了,我与他戴家有什么交情,我还得看他脸色?”
冬日庭院萧索,地上湿滑,世子夫人走得快了,脚步一滑,险些栽了一跤,赵权扶了她一把,她心有余悸拍了拍胸脯,把歪了的步摇扶正,待去了后院,避开了耳目方说:“从前与那戴家是没什么交情,可年初你外祖想那镇国公家的女儿,私下去说亲,被镇国公挡了回来,老爷子心里不服气,知道戴震科是镇国公手下得力干将,卖了老脸去与戴家交好,希望能美言两句。如今你娶了江家公子,这门亲事用不上了,转手就把戴向天给打了,你说说,你说说,旁人怎么看咱们沐国公府!”
赵权负着手,面色不愉道:“我去与外祖说。”
“他今早起来听说了这事儿,正大动肝火,你待会儿小心着些说话。”世子夫人叹了一声,又说,“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你若是将廉儿揍一顿,旁人还夸你两句,偏你护犊子,去揍别家的孩子,哪里有这样行事的?”
赵权摸摸鼻子,“罢了,待会儿再细说吧。”
赵权想得妙,攒了一肚子说辞,哪知方推开门,就叫靴子砸了脑袋,紧接着便是劈头盖脸一顿骂,那一连串的说辞尽数被堵回了腹中,像颗千年老树般立在那一动不动,由着老爷子撒气。
世子在旁劝了又劝,许是骂累了,老爷子终于停了下来,坐回椅子里直喘气。
世子夫人将奴才们打发下去,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自己去门口守着,屋里就剩他们爷孙三人。
“爹,您这脾气也该收一收。”世子抚着他的后背,劝慰道,“权儿到底长大了,岂能这般骂他。”
沐国公吹胡子瞪眼,怒道:“你不就是要提醒你老子,他是郡王,身份尊贵,骂不得吗!少拿年纪说事!”
世子哭笑不得,朝赵权使了个眼色。
赵权坐到椅子离去,负气道:“就算外祖今日骂破了天,有些话,孙儿也得说明白了,那镇国公是何许人也?他是国丈!手里的兵符比你打马吊上杠摸的牌还多!你去与他结交,存的什么心思?是我赵权长了三头六臂?还是沐国公府里的比旁人多一个脑袋?”
沐国公突然不吭声,双目浮上泪花,眼圈一点点红了。
世子打圆场道:“权儿,你也不必总往那处想,咱们又不是要造反,在朝为官,相互帮持也是常有的事情,是不是过于谨小慎微了?”
赵权按捺住翻江倒海的情绪,“我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什么心思,他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何苦非要去逆他的龙鳞!”
世子不好再说什么,轻叹一声,在旁坐下。
屋子里静默着,谁也不说话。
赵权心里正烦,却听沐国公声音沙哑道:“权儿,前程不重要,名声不重要,只有那颗项上人头要紧。”他缓缓抬起头,眼睛通红,皱如鸡皮的眼角滑下泪水,“你是这么想的吗?”
赵权望着他老泪纵横的模样,顿时没了言语。
沐国公嗓音沙沙,几乎是哽咽着说:“你娶了男妃,老了,去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谁也管不住你,天子乐见其成,可我简家,就活该陪着你窝囊一辈子。”
世子皱了皱眉,又走去他身旁,安抚道:“好了爹,这话可不能说。”
“不必,今日都在这儿,咱们有话说个明白。”沐国公身体倚在扶手上,颤巍巍道,“我们沐国公府累世簪缨,这国公的爵位是先祖刀山火海杀下来的,你从前年少,为了保你的命,咱们丢了东郊军,你舅舅从要职上退下来,做些个文书的闲差,凡事不进则退,咱们这一退,不出三代,国公府就要败落了。”
赵权喉头哽动,不敢去看外祖含泪的眼睛。
“权儿,这帝位本该是你的,天命如此,你不去争,不去抢,落得两手空空,所以要看旁人脸色度日。”沐国公哽声道,“你窝囊,我不逼你,但你要莫要教我们做事,我沐国公府要前程似锦,要富贵荣华,我要昂着头下去见列祖列宗!”
“外祖明知这是死局,还要往前闯!”赵权身体在颤抖,他必须攥紧拳头,方能抑制住战栗。
沐国公厉声道:“是!”
赵权哑口无言,他在沐国公浑浊的眼眸里望见自己的脸,像是被黑夜侵染,见不到一丝光明。
“错在我。”赵权想笑,眼泪却滚滚而落,在他硬朗的脸庞上留下两道蜿蜒的痕迹,他拭去眼角的泪,跪去沐国公面前,俯身叩跪在地。
良久,他直起身,望着沐国公逐日沧桑的脸庞,沉声道:“请外祖静待良机,权儿必会为沐国公府鞠躬尽瘁,以报从前恩情。”
沐国公咬紧了牙关,哽得眼泪翻涌,他撑着拐杖站起来,趔趄着扑向赵权,将他抱进怀里,敲打着他的后背,哽咽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赵权脸靠在他肩上,望见窗外层层叠叠的腊梅,在皑皑白雪中,那一摞摞的红,像缠身的网,勒得他透不过气,他早已遍体鳞伤,被天雷打了一道又一道,魂不附体,言不由己。
*
前院里,众人正在吃茶聊天,孩子们跑来跑去,屋子里吵吵嚷嚷的,江郁白安静地坐在椅子里,捧着一碗甜酒酿,挑着里头的糯米丸子吃,旁边众人正说笑,见他沉默寡言,简舒华忍不住就想逗他,手肘拱了拱她夫君,拔高声音道:“听说昨个儿垂梦楼里有人醉酒闹事,把戴家二公子打了。”
“戴家?哪个戴家?”小姨夫一时没反应过来。
简舒华踹了他一脚。
“哦哦,是是是,你说戴向天啊。”小姨夫放下茶盏,摸摸胡子,“叫人给打了个脑袋开花,怕是整个年都要在床上过了。”
众人来了兴趣,交头接耳了一阵,有人问道:“怎么个事情?怎么大过年的叫人给打了?那戴向天我见过几回,斯文有礼,仪表堂堂,不像是会与人结怨的。”
简舒华清了清嗓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望向江郁白,意味深长道:“这就要问郁白了,他肯定知道。”
众人视线齐齐朝江郁白投了过去,江郁白抬起冷淡的眼,“问我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简舒华这就来劲了,佯装惊讶,“你竟然不知道?昨夜权儿与戴二公子结伴喝花酒,为了一个姑娘大打出手,权儿醉酒闹事,叫人绑了戴二公子,好生一顿打,脑袋开了瓢,还泼了一头的酒。”
江郁白用勺子搅着酒酿,把余下的丸子挑出来,边吃边问:“小姨说得绘声绘色,你昨夜一起去喝花酒了吗?”
简舒华蓦地一惊,顿时涨红了脸,急说:“我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江郁白问道。
“当然是听说的!”简舒华怒瞪他一眼。
江郁白:“听谁说的?”
简舒华怒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江郁白茫然道:“这不是聊天嘛。”
简舒华彻底蔫了,小姨夫在旁笑道:“郁白你有所不知,那垂梦楼是城里有名的寻欢作乐之所,去那里喝酒的多半也是富贵人家,自然认得贤郡王,消息也就传出来了。”
江郁白问:“小姨夫懂得这么多,也经常去吗?”
小姨夫欲言又止,彻底没了声响。
赵权进门时,恰见气氛低沉,随口问道:“怎么了?又吵上了?”
江郁白说:“没吵架。”
“是吗?”赵权走近几步,从他手里端过酒酿,把余下半碗倒进嘴里。
“嗯。”江郁白慢悠悠说,“在说你喝花酒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