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
宣明三十五年。
薄雾般的小雨在春尾飘啊飘,偶尔敷在人脸侧,也只有转瞬即逝的凉丝触感。
这点雨自然无甚大碍,浅绿瞧见自家小姐挑起车帘朝外看,也便没劝阻。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在官路上,顾胭眼中消逝的矮丛由寻常百姓的屋舍代去。
人渐渐多了起来,然而马车穿梭在热闹的街巷,除了带起烟尘,再无痕迹。
念及此,顾胭不由得欲从他处寻来几分联系。
她上一次关于京城街巷的记忆,还是几年之前。
那时的她还是懵懂少女,虽然知晓举家前来是为官家献礼,但满心满意的只有京城内新鲜的一切。
可漆黑的夜里,还是顽童心性的小顾胭却乖觉地沉默着。她双手牢牢抓着嬷嬷衣襟,一对圆瞳恨不得看清所有情况。
俶尔,那双眼睛停在一个方向,往日里的灵动光彩全然被惊惧代替。
箱子里精心搁置的百景绣图被人猛地撕烂,锦帛裂开,原本金碧相射的丝线褪去生机,残败地跌入泥泞。
小顾胭拽了拽嬷嬷:“嬷嬷,爹、爹……”
嬷嬷回头一看,浑身一僵,慌乱地抬手遮住小顾胭的目光:“小姐别看旁的——嬷嬷、嬷嬷带您去看彩灯!”
嬷嬷抱着小顾胭跑了起来,声音的颤抖藏在颠簸里,传递给小顾胭的只有温热的怀抱与手掌。
然而透过嬷嬷指缝,小顾胭看见爹身形颤抖,被黑衣人一脚踹到旁边;她看到爹又爬起,将躺在地上的娘护在怀中。
“您瞧,夜里的街,多好看啊。”
嬷嬷换了个姿势,让包在衣裳中的小顾胭能看见灿烂的街灯。
小顾胭瞪大眼睛。
匠人巧手制成的灯就像精巧的城,透过城墙,能看到里面支起的烛火,正孜孜跃动着,灿烂又辉煌。
……
这是顾胭的过去,却不是阿胭的过去。
阿胭是伴天下情爱而生的花,需要更多的情爱力量才能平安渡劫。
为了汲取更加强大的情爱,阿胭转生于三千世界的女子,以在世界之子上寻求力量。
这一世,她就是顾家小姐顾胭。
曾经的顾家光辉一片,然而却遭幕后黑手陷害,顾家人除了她,无一存活。
转世为人便不能轻慢人世间,她不能忘记顾家人的惨死,也需要活下来,所以顾胭只好离开京城。
她有伴生蕊能探查世界之子的动向,时机一到,顾胭便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小姐?小姐?”
浅绿的声音唤回顾胭的思绪,她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脸颊上的凉意。
顾胭下意识地伸手拂去,旋即才意识到,这只是雨。
浅绿劝道:“小姐,外头雨大了,您当心受凉。”
顾胭应了一声,放下车帘,不再看外面。
她平复呼吸,脑中勾勒着等会儿可能发生的情景。
没过多久,马车在一座府邸前停下。
垂花大门上撑房檐下至台基,门柱挺立,额枋绘彩,威严之余不乏精致漂亮。
匾额悬挂在上,长形楠木通体披墨,中央镌刻“殷宅”二字,双边勾勒填螺钿金漆,醒目端庄。
这便是今大理寺卿殷琢殷大人的府邸。
今日会有姑娘前来拜访之事早就知会过门口小厮,于是瞧见这辆马车时,便有人去禀告殷琢了。
顾胭由着浅绿搀自己下了马车,抬眼,就见一着月竹长袍的男子迈步而来。
圆领襕衫,暗纹流转;男子长身玉立,精神耿耿,风姿翩翩。
——这人便是本世界的世界之子。
顾胭敛眸屈膝,盈盈行礼。
她身子纤薄,即便站在婢女撑起的伞下,却依然好像能随时被风雨裹挟了去。
“不必多礼。”对方声如温玉。
顾胭直起身,再抬头,眼眶里便有水珠打转。
她咬着下唇,柳眉蹙起淡淡的哀戚,未诉一字,却犹如讲述了千言万语。
殷琢轻叹一声。
“雨不见消,姑娘还是先随我进府罢。”
顾胭攥了攥帕子,唇中溢出声是。
……
入了大门略过外院,便是石板铺就的阔路,极利通行;两边是抄手游廊,阶下碎石顺延甬路,锦翠相拥,蔓至房舍。
顾胭跟着殷琢,踏上石板路直直进入正房堂屋。
借着步子后落,顾胭隐晦地打量着周围。
这府邸是标准三进院,院里布置中规中矩;来往也不见多少家仆,不过他们见了主人客人倒也知规守矩。
进了正堂屋,殷琢让顾胭坐下。
不知是不是他刚刚就在这里,主位旁的桌上还搁置着一本书与半盏茶。
小厮曲明机灵地换上新茶,给两位斟上后便退到一旁了。
“天还是凉的,殷某思虑不周,只能先委屈姑娘靠杯热茶暖暖身子。”
顾胭刚坐下,闻言连忙起身行礼:“哪里委屈,倒是小女给表……给殷大人添麻烦了。”
她说着,中间却微微停顿,垂眸,转而拾来不会出错的称呼。
“姑娘不必如此多礼。”
殷琢起身过去,手掌虚扶着对方小臂,将人搀了起来。
距离近了,鼻尖便隐隐萦绕着一缕浅淡的香气,不知来自乌发还是素衫。
殷琢不欲探究,自然地收回手。
“姑娘不远万里奔赴至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我既然受过表叔父的恩惠,理应好好照料姑娘,你不必心有介怀。”
似乎是被他的话戳中了心思,那纤细的指再次攥紧帕子。
顾胭微抿着唇瓣,仿佛这样就能压下心头奔涌而上的情绪。
殷琢继续道:“姑娘舟车劳顿,原是该让你立刻歇息的,只是我这小院不曾待过女客,收拾起来难免耗时了些,只能劳烦姑娘先等等了。”
顾胭连说无碍。
两人再次各自落座。
眼下这屋子里,除了他们,就只有浅绿和曲明了。
然而主子没有示意,下人哪敢随时开口。
于是气氛便逐渐僵滞起来。
似乎是有意打破这局面,殷琢起了个两人应该都熟悉的话头:“表叔父身子如何?我想着若有机会,我们去看看他——那里的环境着实有些清苦。”
他话语藏三分,然而顾胭并没有任何懵懂之处。
毕竟她现在的身份可是殷琢这位表叔父的女儿。
说是表叔父,倒也不完全恰当;原是殷琢外祖的堂弟子嗣祚薄,便收养了一个孤儿作亲儿养。论辈分,殷琢唤这人一声“表叔父”也算合理。
这位倪表叔自幼性子乖顺,后来更是一心礼佛。他虽然是被收养的,但对养父十分孝敬。
各家有各家的福分,各家为各家人打算,逐渐地,殷琢外祖与堂弟两家的来往就没那么多了。
直到养父年迈离世,倪表叔按照规矩守丧,并且决定皈依佛门。他本就满心佛理,当初娶妻生女也只是为了孝顺养父。
倪表叔心意已决,筹谋一番,便将女儿托付给了京城做官的表侄。
看起来也算是个好去处。
可是女儿家不过及笄便独自一人离家远赴,奔向的还是个没多少血缘关系的远房表哥,其中哀愁,自是种种。
听到殷琢的话,顾胭唇瓣翕动,将将扯出一点笑弧来:“父亲身体安好,在那清音寺里甚是能自得其乐,不曾言说艰苦。劳表——劳殷大人挂念了。”
“那便好。”
言落,他微微一顿,旋即又是一声轻叹。
“我已说不必多礼,姑娘又何必如此生疏?”
男子眉目如隽,深邃而专注:“唤我表哥便可。”
顾胭呼吸滞涩,浓密羽睫颤啊颤,像是没料到他竟这般包容温善。
落在身上的目光平和,鼓励着她不加掩饰地展露出眼底的欣喜。
她轻轻吸着凉气,吞入口中咽下,以此压制住跃动的情绪;然而口堵眸疏,那双清澈的眸子再一次被浸润,水盈盈的,流动透亮。
贝齿蹭了下唇,她按捺着,轻唤:
“表哥。”
……
——
殷琢虽然二十有二,但并未娶妻。
他爹娘还没来得及享福就已经去世,因此殷宅后院空空。
因着顾胭女儿家的身份,她便被安排在了后院的东厢房。
许是早知她来,因此房屋收拾得还挺好。
孙管家亦步亦趋地介绍着,又问还需添置哪些东西。
哪有一上来就要人东西的道理?
顾胭连忙道谢:“劳管家操心,哪哪都好。”
“表小姐舒心才是最重要的。”孙管家作揖:“既如此,我便先去向大人回禀。”
顾胭将人送至院口,才在孙管家的连连推拒下回到厢房。
主仆两人进了屋子,收拾起行李。
浅绿扫了眼门口窗外,借着收拾的动作走近顾胭,低声道:“小姐,阿鸿去西院的马厩了。”
顾胭此番赴京,除了贴身婢女浅绿外,便只有一个马夫阿鸿了。
她低低应了声,动作未停,“以后正常来往就行。”
行李不怎么多,浅绿身上刚刚有点薄汗,就已经收整好了。
“殷大人这院子里倒是清净呢。”
顾胭瞥了她一眼:“听这语气,好似盼着不清净。”
“哪有!清净点儿好,小姐也安心。”
顾胭轻哼一声,没跟她多加贫嘴。
一路紧赶慢赶又琢磨旧事,眼下终于能松口气,身心的疲乏就全部涌上来。顾胭去了鞋袜,也嘱咐浅绿歇着。
与此同时,书房。
殷琢坐于书案之后,听下属影三的汇报。
“城郊那个金丝案,孙李氏招了。”
殷琢闻言,倒是没多少意外,执笔便在文卷上勾画一道。
倒是下属还颇有感念:“没想到孙李氏竟然能用丝线了结了夫家几口性命!她一介妇人看着身娇体弱,没想到却是这般心狠的!”
大理寺审的案子千奇百怪的多了去了,只是妇人行凶的,还是少之又少,更别说是孙李氏这种沉默寡言数十载的妇人。
不过念及对方在夫家的遭遇,影三只觉可怜可叹了。
殷琢面色未变:“不要小瞧妇人。”
他话尽于此,“唤影一来。”
“是!”影三抱拳行礼,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房中;然而眨眼看去,房间内却依旧有一个黑衣黑面的强壮男子。
不过这位明显寡言了些:
“主子,那事有了确切消息,就在五日后。”
殷琢颔首,并未有多少意外。
“按计划行事。”
“是!”
殷琢指尖点了点面前的文卷,略作沉吟后,唇角噙了抹笑:
“如今殷宅可不止我一个主子……既如此,便将另一位主子也纳入这计划罢。”
“是!”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殷琢一人。
他转身走向书架,拨弄一本厚重的书册,紧接着一声轻响,竟是呈出个入口来。
这是一间暗室。
除殷琢外,再无第二个人知晓。
暗室并不大,悬挂着几颗夜明珠,让人足以视物。
只见暗室四壁,被一张张挂画布满。
画中人或嬉或习,灵动自然。
画笔精致如工,连裙摆上的褶皱都各有不同。
只是笔幅涉及面容时,却都草草略过。
殷琢走向最中央的案台,动作随意地扯了扯领口,然后小心翼翼地取下佩戴的东西,放入绢布之中,细心擦拭。
颜色娇嫩的绢布像是女儿家会用来做帕子的料子,此刻却被男人的手拿着,细心擦拭着玉佩样式的物什。
倒也不算是玉佩——擦拭完毕,他将那东西放入旁边的匣子。
只见匣子里,放置着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玉刻物件,无一例外,其上都刻着一道肖似的身形。
殷琢取出另一个佩戴上。
冰凉的玉饰贴在肌肤上,激起陡然战栗,却让他喟叹一声,实在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