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的生意红火,早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人人都说,这客栈能有今日的盛况,是因着玉隐琴师的名声。
但鲜有人知真正让这客栈财源滚滚的,还有掌柜的那份圆滑。
她说话中听,一语正中那些客人的心底,服务到位让人心下妥帖。好些客人都很乐意跟她打交道,做生意。店里的小二也愿意跟她鞍前马后。
今日小二又是拿着一把银子回来,不用问,又是靠十七那张嘴挣来的,其他人虽然羡慕,但也心服口服。
十七瞥了一眼道:“收起来吧。”
所谓财不外露,小二谨慎地把银子收到柜子里。
“掌柜的,我看那位沈公子也很阔绰,怎么没去赚他的钱。”
那几人直接在这客栈安营扎寨。
没办法,人没了记忆,不肯跟他回去,他只能在这儿再等等。为方便慢慢接触,慢慢恢复人的记忆,还特意做了身份隐瞒。若是直接告知身份,以沈诀对她的了解,她会见他就躲。
十七向来也遵循着“有钱不赚非君子”的经商之道。
但她思忖一番,还是决定:“之后再说。”
之后就是不等她主动去赚,人就三天两头的往她这送银子。
春华那个爱财的都没有二话,因为他对这个眼睛很漂亮的“头领夫人”很喜欢。既然人家喜欢银子,那就给,他们又不缺。
但是沈诀恨不得把家底搬空似的给,他们带在身上的银两又不多,他还要拿着玉佩去官府取,跑的多了难免怨两句。
“给的也太多了。”
小二都不免感慨道。
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深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可近几日,悦来客栈的好些钱不是从生意上来的,而是像打赏似的,来的太轻易了。
十七道:“他乐意给干嘛不要。客栈提供合理的服务,他给合适的价格。公平,公正。”
小二低头看着手里的银两,公平公正?
掌柜的所谓公平公正,就是她看了沈公子一眼,就被人叫去递了二十两银子,下意识的跟沈公子打了声招呼,又被递了五十两,去楼上跟人下了盘棋又得一百两。
他不免怀疑那沈公子是不是看上掌柜的了。可按理来说,玉隐琴师那般相貌的人才堪堪与那沈公子相配才是。
这时,秋实过来递话:“十七姑娘,我家公子……”
不等人说完,十七就应了“好”,记下一笔账后就跟着人去了楼上。
看着人离去的背影,小二把那乱七八糟的想法甩个干净。掌柜的这般雷厉风行又聪明伶俐,平日待他也是极好的,他不该拿外貌这种肤浅的事来暗自贬损人的。
十七跟着秋实上楼,这短短的距离,却走了很久。客栈里有好些常住在这里的熟客,见着她都在跟她打招呼。
“十七姑娘!”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十七身后响起。
十七转头看人,叫道:“郦大娘。”
叫她的是一位身着褐色衣裳的妇人,脸上笑盈盈的,手里还提着好些东西,应是刚从东阁楼买完吃食过来。
大娘走近身来,十七道:“大娘买了这么多东西啊。”
“对。”
“我猜……是孟大哥回来了吧?”
大娘脸上露出慈祥的笑来,“可不是嘛!带着我那儿媳妇和我那小孙女一块回来的。”
见人高兴,十七也跟着高兴,“汐汐见到祖母也很高兴吧。”
听了这话,郦大娘更是笑的合不拢嘴,好半天才止了笑,说道:“其实我有件事要麻烦十七姑娘。”
十七点点头,“您说。”
“不打扰你做生意吧?”
十七转头看了秋实一眼,秋实识趣的到一边等着。
她道:“不打扰,您说就是了,干嘛这么客气。”
郦大娘喜笑颜开,便开口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汐汐啊,身体长得快,衣裳都不合适了。你大哥大嫂又忙,那我就想着给汐汐做些新衣裳。但那衣裳的花边吧,我老眼昏花的总是绣不好,我记得你绣的花特别好看,就想着让你教教我。”
十七当即应下,“没问题,今晚回去我就教您。”
“哎呦,那可真是麻烦你了。”
“大娘跟我做了这么些年的邻居,您说麻烦那不是生疏了嘛。”
郦大娘拍拍她的肩:“好孩子。那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快去忙吧。”说罢又把人推去,生怕耽误人的事。
十七摆摆手,“那就晚上见啊,郦大娘。”
秋实看人三步两回头,依依不舍的样子,小声的催了两句,十七这才大着步子往处走,可到了雅间,沈诀居然不在。
秋实汗颜,催着让我把人叫来,自己又不在了。
“烦请十七姑娘等一会儿吧。”
十七谅解,“好,你去忙吧。”
待秋实退开,她就坐在榻上等着,看着案几上的笔墨纸砚还有各种颜料。这是又叫她来作画。
之前下过棋了,看过书了,现在又要作画,她不免想到之后是不是要弹琴?
弄的跟科考一样。
她张望着雅间的各处,可这里的每一处构造她都熟悉无比,没什么值得看的。
无聊了便趴在案几上发呆。
不久,听到门边的动静,她抬眼去望。
沈诀推开门,门外的光线顺着门缝直直照射进了屋里,不偏不倚,打到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上,原本平淡如水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像是突然有了期盼一样。
沈诀私心以为,那份期盼是在“特意”等他来。
他走过去把桂花糕放到案几上,十七拿了一块放到嘴里嚼,还是趴着,问他:“笑什么?”
听人问,沈诀回:“高兴。”而后笑的更欢,甚至笑出声来。
十七咽下桂花糕,坐直身子。
简直莫名其妙。
“今日画什么?”
沈诀把帕子递给她,又把颜料拉到自己面前,兑着茶水给她调色:“随你。画什么都行。”
十七接过帕子擦了擦手。
虽说像是在科考,但是既没有要求也没有标准,就跟玩儿一样。
看着纸,她细细构思着,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随心。调什么颜色,她就在纸上落一笔,最后肯定也能成一副画。
打定主意就开始画。沈诀着手给她调色。
“听秋实说,你和郦大娘的关系很好。”
十七瞥他一眼,“沈公子不要没话找话。你都不认识郦大娘,关心这个做什么?”
“我不认识,你可以告诉我。”沈诀问的随意。但他其实很迫切,他想知道,没有他在的时候,她的人生是怎样的。
十七想着,反正是闲聊,说就说罢。
她道:“我不住客栈。住在客栈不远处的一条街里。郦大娘呢是跟我隔着一条巷子的邻居。她儿子,也就是孟大哥,常年在外做生意,一个人很孤单。她看着我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住着,就关照的多一些,处处都先想着我。”
沈诀道:“她是个很好的人。”
十七笑起来,“嗯!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之前禾清月夸人总是用“好人”“大好人”来夸,明明有那么多夸赞的词,她偏偏只用这一个。沈诀还说过她,夸人要诚心,就这一个词,就是说的再天花乱坠也不显真诚。
可他现在才真切的感受到。原来“好人”真的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词。是这世间最美好,最动听的词。
“还有其他的,很好的人吗?”
“有啊。”十七思考了一下脱口而出:“玉隐姐姐,魁先生,王麻子,铁柱,福子,顺子……”
嘟嘟囔囔念了很长一串。
沈诀笑了笑,“有这么多好人啊?”
“对啊。客栈里的人对我很好,那一整条街的邻居都对我很好。”十七头一歪,“有什么不对吗?”
沈诀摇摇头,无奈道:“是因为你好,所以才觉得他们好。”
十七反驳:“可他们确实是好人啊。”
沈诀敷衍:“是是是,都是好人。”
十七:“怎么感觉你不信我说的。”
沈诀:“信信信。”
十七:“就是不信我。”
沈诀:“因为你没夸我。”
十七:“……”
这人真无聊,聊这么半天居然还要听人夸他。
可人眼神里带着期盼,十七妥协:“你……姑且算个好人吧。”
沈诀又笑起来。
十七心想,这人怎么就这么爱笑。
沈诀看她发愣,问道:“怎么了?”
“啊?没什么……”随即又埋头作画。
边聊边画,十七都没注意这颜色调的都不错。不沉闷,不张扬,看着明亮很有生机,便问道:“颜色调的好,不会画吗?”
沈诀摇摇头,“不会。”他实在是不擅长作画,以前也只是调色而已。
可人把笔递到他眼前,问他:“要不要试试?”
他没接。十七便把笔塞到他手里:“试试吧,很简单。画画是没有对错的,随心就行。”
盛情难却,沈诀沾了些颜料在纸上落了几笔。
十七看着他画的画,无奈道:“是让你随心,可你不能连逻辑都没有吧?”
听人这话是错了,果然他不擅长这个。
但他看了半天,没觉得哪错,“这就是我的逻辑。”
十七指着画说:“你的逻辑就是把月亮画在纸的最中间,还涂了最明亮的黄色?”
“嗯。”
十七看人认真的眼神,叹了口气,接过他手中的笔在纸上改了改。
没动他的月亮,而是让月亮成了这幅画的中心,改了改月亮周围的云团,花草之类的。这样改下来,各种元素围着月亮,颇有一番众星捧月的味道。
她把画举给沈诀看:“怎么样?”
“妙手回春。”
“沈公子加钱吧。”
沈诀看着那亮晶晶的眼睛,笑吟吟道:“好。要多少加多少。”
“沈公子爽快。”
沈诀早就想说可以直接叫名字的。但看着人又高兴的拿过一张纸继续作画,还是觉得不能太着急。
忽而又听到人问,“雅间有专门的侍者。沈公子为什么总要找我?”
“我想见你。”
“……”
见人皱着眉头,停了笔。沈诀意识到自己又忘了亦梨交代的“谨言慎行”,他快速更正道:“因为他们的技艺都不如你。”
执笔的手再次动起来,“雅间侍者的技艺都是杭州数一数二的,沈公子太抬举我了。”
“哪里抬举,他们就是不如你。”沈诀故作抱怨,道:“不仅如此,他们还仗着自己技艺超群,心高气傲的没有礼貌,我不喜欢。”
有没有礼貌的,他连个照面都没打过,哪里知道?居然还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十七作为客栈掌柜,自然是要以顾客需求为主。更何况,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无奈道:“琴艺我不如玉隐姐姐。公子若是想听琴就不要找我了。”
沈诀脱口道:“那就不听琴。”
十七深吸一口气,把笔拍到了案上。
沈诀看着眼色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