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着生意的那几人,吵着闹着,忽而听到楼上响起琴声。
话声止,脚步声响起,众人推推搡搡的去了楼上,堆簇在那响起琴声的雅间。
透过窗子不止见到了奏琴的玉隐,还见到了一位青年人。
他生得一副极标致的五官,眉如墨画,眸若寒星,鼻梁高挺如玉雕,薄唇微抿透出一股清冷矜贵的气度。偏穿了一身青绿色的衣裳,又将那清冷化为一汪春水。随意散漫的坐在玉隐的对面。
这般相貌的人同玉隐共处一室,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句,双璧生辉。
沈诀置身雅间被人这么直愣愣的看着,面露不悦。秋实见状把窗子给关了。
“怎么把窗给关了!”有人叫嚷道。
“这还看不出来吗?里面那位公子,怕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还是少说话吧。”
方才都顾着看人外貌了,都没人去思考为何玉隐能单给这一位客人奏琴,现下才恍然大悟,闭嘴不语了。
“散了吧散了,今日能听到琴已是莫大的荣幸了,就别想着再见人了。”
“说的是,散了吧。”
人群悄悄散去。
奏完了琴,沈诀却是一脸淡然。玉隐觉得自己的琴艺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便问道:“公子是不满意玉隐奏的琴?”
沈诀没说满意还是不满意,而是抛出一个问题:“你的琴是跟谁学的?”
等了盼了那么久,居然真的不是。玉隐的容貌确实无处指摘,但与禾清月毫无相似之处。唯一让沈诀错认的就是那琴声。
玉隐对于人这冒犯的问话也并不恼,回道:“实不相瞒,玉隐之前是青楼女子,琴艺是从一位技艺超群的花魁那里偷学来的,故而琴艺不精,还请公子见谅。”
他不在乎琴艺,抓着花魁不放。“那花魁叫什么,又在何处?”
听人问及,她颇为惋惜:“清月姐姐红颜薄命,早已香消玉殒。”
沈诀捕捉到关键信息,更着急的问道:“她叫什么?”
“清月。”
沈诀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是这个名字?”
人坚定答道:“是。”
沈诀登时头脑发懵,愣愣的不知在何处。
亦梨急道:“玉隐姑娘,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记错了。”
她摇了摇头,“清月姐姐于我有恩,我绝不会记错。”
亦梨回头看人,人面上的表情犹如山崩地裂般。他猛地攥紧胸前的衣料,大喘着粗气,拼命呼吸,可越是这样越有一种窒息感,只听“哐当”一声,人倒在了地上。
春华秋实见状,一个箭步过去,一个端茶倒水,一个翻箱找药。
玉隐看着这混乱的场面有些无措。她试图帮点忙,可根本没有她插手的机会,她也并不了解情况,想了想还是先走为上。
沈诀吃了药将将能平稳呼吸,就下了令:“马上离开这里,接着找,我不信!一定不是她,肯定不是她!”
人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三人不敢怠慢,去客房收拾了东西。本就轻装简从,也没多少要收拾的。
回来雅间接人,几人看着屋内场景,愣在原地不动。
笔墨纸砚散了一地,瓦瓷碎片四处蹦溅,茶水从壶里倾泻,沾湿了一地狼藉。
桌子上有位姑娘,正被他们的陛下压着。
所有人都傻眼了。
十七更傻了,她不过来收个账,怎么能碰上这样的人。
她试图把两人撕开,扒着他后颈的衣裳扯,可她一个女子终究难敌一名成年男子的力气。扯不动只得劝道:“这位公子!男女授受不亲,还请不要这般无礼!”
沈诀非但没听劝,还把人搂的更紧。
她的眼神落到身后几人身上,“你们能不能帮忙?!”
秋实最先反应过来,他过去拉了沈诀两下,没拉动,但又不敢太过分的冒犯,便也开始劝人,可人并不听言,执拗的抱着人不撒手,喃喃道,“清月……”
名字被他叫的温柔缱绻,还载着一腔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听得人心头一颤。
十七心下一顿,反应过来,推推搡搡,“你认错人了。”
“我想你了……”他的声音很低,很轻,“特别、特别想……”很可怜。
杭州的雨在此刻落了起来。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打在青石板路上洇出深色的圆斑,转眼便连成了线,淅淅沥沥地在屋檐织起珠帘。
这雨下得缠绵,带着江南特有的温吞,却将人心都浸得潮湿发胀,落的人心中一阵潮湿。
外面有人因着突如其来的雨哄闹着回家收衣服,十七停下了拍打的手。
不知后来名声如何,清白何在,但在此刻,有人可怜的需要她给一份慰藉。
西阁楼的雅间内,有三人面面相觑。
“亦梨姑娘,是她吗?”秋实悄声问道。
三人里只有亦梨见过真人,他们二人只见过画像,听过一段过往,很难把人对上。
“不是玉隐,是十七?”春华也悄声道。
亦梨听着一左一右的问题,一时不知道回答哪个。
先来思考第一个问题:琥珀色的眼睛很好辨认,但人带着面纱,看不真切。再一个六年过去,她见过太多相似的人,对真人反而有些混淆和模糊了。
拿不准换第二个,“我们又不找玉隐。”
“可我们就是在找玉隐啊!”
春华的声音有些大,让几步远的沈诀和十七向这边看了过来。
亦梨慌忙按下他的头,跟二人摆手糊弄。
两人收回目光。她才悄声解释:“我们找玉隐只是因为她身上的一些特质有些像才要找,但不代表她就是。”
十七问向近处的沈诀,“你们到底要找谁?”
沈诀毫不犹豫,“找你。”
“确定没找错吗?很明显十七姑娘并不认识陛下。”秋实悄声同他们讨论。
亦梨和春华皱着眉头,若有所思,随即齐齐将目光落到十七身上。
房间里所有人都在看十七。
这样强烈的视线,迫使十七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之后又低下了头,胡乱的搅动着手,喃喃道:“你们找错人了……”
“没找错,就找你。”还是沈诀。
她猛地抬头道:“可我又不认识你。”
几人又齐刷刷的把目光对准她。
沈诀习惯性的要去捏她的脸,却被人躲开了。他的手顿在半空,反应过来,又笑道:“是话本看多了,拿这种事来吓我?”
语气温柔的简直不像话,可十七觉得莫名其妙,皱眉道:“你为什么不信?”
她将几人扫视了一眼,试图找到一个能相信自己的人,可她没找到。
她解释:“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是跟着爹娘逃荒来的,只不过后来走散了。我也寻了几年才得知他们早已不在人世了,这才安置在这里生活。”又指着自己,“我有自己的身世,有自己的过去,也有属于自己的记忆和经历。你们为什么都不信?”
沈诀直愣愣的看着她,试图从她身上找出破绽。可越是看,心里越是会涌起一股无力感。
因为她说的太像那么回事了。
他刚从深渊地狱爬出来,就别再吓他了。
亦梨说道:“姑娘能把面纱摘了让我们看一眼吗?”
为了让几人死心,十七毫不犹豫的摘下了束缚已久的面纱。
脸上那道蜿蜒的疤痕暴露出来,任谁见了都不免心头一颤,脸上露出些狰狞的表情来。可沈诀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狰狞,反而漾起了一抹笑意。像一条濒死的鱼突然遇到了甘霖,从骨子里透出的、真真切切的、深深的笑意。
见状,其他人也都舒了一口气。
十七觉得他们简直莫名其妙,尤其是这个想伸手摸她脸的人更是莫名其妙。
幸亏她躲开了。
人又突然间不知所措起来,踌躇着收回手。
他有太多想问的了,比如:过得好不好?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是不是受欺负了?为什么不记得我?
整理片刻后开口问的却是:“是不是在怪我没早点找到你?”
十七叹了口气,“你认错人了……”
“还是在怪我明明在客栈那么久却未曾去看过你?”
“你认错人了。”
“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你认错人了!”
刚还满是笑意的脸色突然沉了下去,“这个玩笑不好笑,换一个。”
十七并没有把这事当玩笑,对于人固执的把她错人成别人这件事,她都快没了脾气。
她郑重道:“我叫十七,不是你口中的清月。我没时间跟你们玩找人认人的游戏,要退房就结账,不退我就走了。”
几人不说话,她也不多废话,起身要走,手腕又被人拉住。
她一把甩开,烦躁极了,“你有完没完?要我说多少遍你认错人?我不是她!”
被人甩开手后,沈诀压制在心底的情绪也在一瞬间爆发,他步步逼近,“怎么就不是?你不是还有谁是?容貌一模一样,连这死倔的性子都如出一辙。”
他顿了一下,又道:“除了你,还能有谁?!”这句话声量很大,几乎是吼出来的,似乎要将这六年来的情绪全部宣泄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记得他了,为什么对他推三阻四。
十七则被他吼的愣在原地,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此刻盈满了泪光,她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委屈。
她红着眼睛道:“你有意思吗?这世间长得像的人那么多,你把我错认成别人,你还要吼我?”泪珠从眼眶涌出,啪嗒啪嗒的往外掉。
十七觉得自己跟这几人待在一间屋子里也变得莫名其妙。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几人把她认错了,她只觉得生气,可面前的这人吼她,她就觉得委屈。在客栈也有三年之久,客人醉酒闹事指着她骂的时候她都没哭过,现在倒娇气的掉泪珠子。她莫名的觉得,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可以对她恶语相向。唯有眼前这个人,大声跟她说话都不行。
“这天底下……还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人……”
见人哭,沈诀顿时慌乱,手足无措,他伸手去给她擦眼泪,哄道:“别哭,我不该吼你的。不记得没关系,重新来好不好?”
她哭的更凶,“谁跟你重新来,我不是她……”
“好好好,不是就不是,现在叫什么?”他把人搂到怀里,一遍遍的哄,“十七对吗?也很好听,别哭了。”
她哭的一抽一抽的,还控诉:“你跟……阿姐一样……就知道哄我……”
沈诀又把她往怀里带了带,顺着她的后背轻柔的拍打,“是我不好,是我不该。”
对于此景,春华秋实简直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陛下能对哪一位女子这般温柔。
端坐帝位时,群臣进献各色美人充盈后宫,他随意扫视一眼,嗤笑一声,赐了白绫一丈。微服出巡期间,不少容貌昳丽的女子往他身边凑,他一个眼神也不分过去,跟看笑话似的。
作为一国之君,每个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他只需要坐在那里,别人就得对他俯首称臣。
春华秋实以为“禾清月”也不过就是他的一个执念而已,是因为他登上皇位身边该有她作陪,而恰巧在那个节点她不在,这才念念不忘。
可事实居然不如他们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