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听错吧?”
“您说笑了,”报喜的侍从满脸堆笑,眼角都透出一股子谄媚殷勤。
五仁愣了又愣,直到看热闹的邻里大娘笑着推搡了下才恍然回过神。
“啊!”他突然爆发一声尖叫,脸上笑容越来越大,手在身上摸了半天,总共摸出来二两银子,看也不看一股脑全塞给报喜那人了。
骤然得了一笔横财,那人脸上笑纹都黏在了一起,又是一叠声的奉承,哄的五仁只会傻笑。
旁观的大娘提醒他:“你快些去替你家公子给家中传信,等朝廷的仪仗到了也好提前有准备。”
“欸!”五仁这才想起这茬,赶忙道了谢,咧着嘴:“晚些请大家伙去醉春楼吃饭!我自掏腰包!”
人群瞬间爆发出阵阵排山倒海般的欢呼,有了好处,某些嫉妒的目光陡然也少了些许。
“哎哟,我早瞧着宋公子一表人才,有大富大贵之相……五仁啊,你家公子可有婚配?我有一个侄女,人称豆腐西施,你看……”
人群中突然传出嗤笑,“王翠娟,你变脸变得忒快!之前我说要给你那侄女做媒,你不是嫌弃宋公子病歪歪担不起事——”
突然被戳了痛脚,王大娘火气噌地冒上来,指着媒婆就骂。
那媒婆白她一眼,扭头笑着问满脸尴尬的五仁:“都说人间四喜,这金榜题名有了,可不得抓着紧来个双喜临门?”
不等五仁开口,她豪迈一拍胸脯:“我杨婆子做媒是这十里八乡都有名的,保准给你家公子寻个娇妻!”
“……”五仁被她抓着领子堵在墙边,在周遭一大群看热闹的灼灼目光中默默咽了口唾沫:“那个,”
他小声道:“我家公子家里有亲事了呀!”
杨媒婆愣住,轻声细语没夹住,下意识粗声问:“啥?!”
唾沫星子飞溅,五仁默默缩了缩脖子:“……我家老爷夫人早就给定下了,您别白费功夫。”
杨媒婆想了想还是不死心,“定的哪家小姐?”
五仁心道,真说出来还不吓死你,别提官宦家小姐了,人连女的都不是,个头比城南屠夫还高还壮,要是让他知道你敢挖他墙脚,一个拳头下去能让你眼冒金星找不着北!
心里跑马似地乱想,但他嘴上还是谨慎的:“算是……买的童养媳吧。”
“孤女啊……”杨媒婆神色瞬间松了下来,又带上些不赞成:“孤女哪成啊?给不了宋公子帮衬,眼下年轻情浓如胶似漆的,等宋公子进了官场,还得是官宦家的小姐能给助力!”
五仁客气笑笑,不想同她争辩,随便找了个借口脱身:“拗不过我家公子喜欢……杨大娘,我得赶紧去送信了,再晚差役就走了!改日再聊哈……”
话落仗着身形一矮身,从杨媒婆胳肢窝缝隙溜走了。
跑出老远还能听见她震天动地的怒吼。
五仁后怕地拍拍心口,心说这哪里是帮忙签红线,分明是拿红线往人身上捆啊!太吓人了!
闵哥啊闵哥,等回去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他嘿嘿一笑,继续拔腿往送信的驿馆跑。
.
同一时刻,北狄东南面边界十里外的嶙峋山崖上,借着茂密近半人高的杂草遮掩,一行人安静蛰伏在此,死死注视着不远处山谷中缓慢移送的“蚂蚁”。
“蚂蚁”们拱卫着最中央的长条盒子,从高处看去几乎什么细节都看不清楚。
但宋闵即便闭上眼都能描绘出具体——漆黑色的,盒盖前宽后窄,盖头微微上翘,盒面用朱砂绘制繁复的、看似杂乱实则隐含某种讯息的不详图案。
上面的图案出自刀鬼之手,一旦中途被掉包就能即刻察觉。
而那所谓的盒子,实则是一栋棺材。
棺材里有一具男尸,面容被火焰燎的焦黑,一动就簌簌掉皮。
是他自己。
或者说是名义上的自己。一旬之前,运送矿石的队伍经过一个小部落兰察,这个部落占据了北上的必经之地,又偏偏新上任的兰察可汗是个很精明又敏锐并且野心勃勃的人,即便听闻是南诏去往北狄的商队也丝毫不惧。
他带人拦截了运输队伍,将货物连同最上面用以掩盖的赤铁矿洗劫一空,在即将发现夹层的黄金时带队的头目突然暴起!
运输队伍手里的武器不多,偏偏那兰察可汗居功自傲,没料到俘虏居然还敢反抗,登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宋闵在电光火石间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时机,只要抓住就能很大程度上消除运输队伍头目对他们的戒备从而打入内部,届时不仅行动更方便,自己也能顺利脱身。
所以他用了些手段,将那个头目从兰察可汗的弯刀下救出,又在局势即将倒转之际让暗中配合的刀鬼放了一把火,自己则佯作同兰察可汗同归于尽在那场大火……只留下烧焦的尸骸。
后来的发展不出他所料,无论是出于隐藏黄金,还是知恩图报,那小头目最终选择带走了“他”的尸身,扮作送殡队伍从大梁边境处进入北狄。
宋闵漠然俯视,下方抬棺的一人扯着嗓门嚎啕了一路,嗓子丝毫不见哑,反而越来越起劲,一路上惊起一片飞鸟走兽。
如果他不是给自己哭灵的话,大概宋闵会很乐意给他鼓个掌。
一旁负责侦察的黑甲卫小心翼翼觑他神色,轻咳道:“主子,刀鬼他这也是为了做戏全套,不让人起疑……没、没那什么意思。”他话音越来越含糊,最后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宋闵倒是对此有些过于无动于衷。
这条山谷狭窄且长,底下队伍步伐迅速,眼看队首那几人即将走到山谷中央,他们在另一头居然还能听见刀鬼的哭嚷!
……他爹死的时候估计都没哭这么起劲。
那黑甲卫先前归于刀鬼麾下,一时间只能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周围同僚的目光。
缭绕山间甚至带回响的哭灵声中,尴尬悄无声息蔓延,正在这时宋闵突然发出一声若有所思的轻笑:
“这大嗓门……等我跟小郎成亲时,邀请他去唱喜,倒是能省下一大帮人的钱。”
众人:“……”
宋闵又开始盘算接下来行动结束后,回乡成亲的事,一时间山崖上安静的可怕。
直到长长的队伍尾部彻底进入山谷,一记响箭刹那间直冲云霄,尖锐尾音淹没在响彻山谷的嚎啕声中,送殡队伍中部几乎无人觉察到任何异常。
唯有首尾的小喽啰陡然被吓一跳,犹如惊弓之鸟般脚速慢了下来,不断四处张望。
几乎在刹那间,山谷之上突然出现无数黑沉的极具压迫的流矢,惨叫声随之响起!
队伍惊慌失措间想要的往山谷外跑,却被早就蹲守在山谷口的黑甲军抓了个正着。
刀鬼嗷嗷叫着乱窜,时不时反水给还能反抗的人一刀。
渐渐的,负隅顽抗的头目终于发现了不对:“宋武!你在做什么!去杀劫掠我们的人!”
刀鬼拔出入地三分的大刀,鲜血随着动作喷涌而出,被砍掉双腿的南诏人扑腾了两下,彻底晕死过去。
他在头目震惊恐惧的目光中笑眯眯擦了擦刀,歪头说:“看不出来,我在报仇啊。”
说着拍了拍棺材盖,手劲大到棺材钉被震出半寸。
“你哥不是我们杀的!”
刀鬼道:“我知道啊。”
他低头看了看裂开的棺材盖,恍然道:“我报的不是这个仇——”
刀锋翻转,对准了头目的命门。
“老子哭灵,你居然敢说老子声音难听,还让老子闭嘴……”刀鬼哼笑,“等见了阎王,可别再多嘴了。”
头目见识过宋武的巨力,毫不怀疑这一刀下去,他的头骨都能碎裂成渣!
他控制不住地颤抖,巨大的恐惧令他下意识用最熟悉的母语开口求饶:“不,不要杀我!那些黄金我都可以给你!别杀我!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
刀鬼先是一愣,复而瞳仁都因兴奋而扩张到极致,他咧开嘴:“感情你是北狄人啊!”
在头目期盼的点头中,他缓缓道:“老子的刀,最喜欢杀北狄人了。”
话未落地,刀风已至眼前。
宋闵视线冷淡掠过这处,又很快移开,再三确认没有落网之鱼后,他吩咐几句,之后快步走下山崖。
飞鸟鸣叫着扇动翅膀,飞往东边的天际。
不远处的大梁边境哨楼边,一匹高头骏马早已整装待发。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山谷中将会走出一支一模一样的送殡队伍,伴随响彻天际的哭灵,走向本该抵达的坟墓。
一切都将回归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