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久被送出阙城时虽不是大张旗鼓,但还算得上是衣着体面;在途中衣食住行全方面的待遇一路下滑,进了濮阳后干脆将她编入一队女奴,如牲口一般拴在一起送进了鉴陵工地。押运官只跟督头交代了一句她的身份,其他的奴工和包工头都不知道手底下多了个大人物,于是煌久与一众奴隶同吃同住,一同起早贪黑地干活。与如今的日子相比,行军期间真是过得相当轻松了;一日劳作后,煌久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有时饭都忘了吃,倒下就睡着了,更不要说身上磕碰的小伤了。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个月,煌久终于在这天担浆的时候倒下了,可巧这还是个傍崖路,她直接顺着坡滚到了下方的土坑里。
卷起的尘土呛得煌久再也忍不住肺里异样的痒意,难以遏制地咳嗽起来,直要把这恼人的肺都咳出来。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一般,她试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索性就趴在地上了。
然而预想中的鞭子没有落到她脊背上,而是有一双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让她靠着自己的身子站住。那人的力道和气息,即便分别了大半年也是熟悉得让煌久有落泪的冲动,不必回头她也知道了来人为谁。
管她的那个百夫长挺着便便的大腹下来查看时,便看见那个骨瘦如柴的女奴被林大监轻轻地揽在怀里。“大……大人。”
由于新帝急于将鉴陵尽快完工,而论对鉴陵的上心,再没有哪谁比得过林择善;是而即便新帝登基后又派了个小官来监视工程,林择善的职权仍是一把交椅。“这女的是你手底下的?”
百夫长没觉得怎样,随便地答:“回大人,是小的管教不慎。”
林择善哂笑,拎着她的胳膊又问道:“这女的咳成这样,你还让她跟其他人起作一处,想让她把所有女的都过上病吗?”
“这……之前也没见她咳,小的也不知她害了病。”百夫长狡辩道。
“那如今你知道了,这人我带走处理,以后不必你管了。”言罢,林择善拉着她就回了自己的地片。
“呸!什么个东西。”那百夫长早就看不惯林择善总冲人摆臭脸,死太监,嚣张什么?凭他一句话就把人带走了,对了,这波女奴好像是从京城过来的,那一定都是重罪在身。太监,这回还不灭灭你的气焰,那百夫长掉头就去找督头告状去了。
林择善带着一个女奴隶回自己住处,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奇异的目光,于是他也不敢背着抱着,只好以一个看似颇为粗鲁的姿势将她拖回去。关上门后,林择善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煌久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的胸口。新岁最大的幸运,就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全天下唯一一个可以不顾毁誉成败站在她身边的人出现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让煌久本能地抱着他,牢牢地抱着他。
林择善将她放在榻上做好也没见她有松手的意思,只好道:“陛下,奴才去把炭盆点上。”煌久这才悻悻地松开,在榻边瑟缩成一团。她着凉着得彻底,在她回温之前林择善也不敢贸然地给她换干净衣裳。他把炭盆挪到榻边,抖开棉被把她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好像还是不足以让她尽快暖和过来。他拉过她的脚踝,心下便是一惊,除了瘦得摸不着肉外,一双脚上遍布的红紫的伤痕更让他心疼。冬日未尽,仍旧是天寒地冻,而身为奴隶的她们只有草鞋可穿,还是崭新的草鞋。草鞋非得是穿旧了的才服帖,越新就越扎人,这可是一贯的搓磨新人的路子。林择善尽量小心地替她解开系在脚踝上的结,煌久也配合地尽量忍着,纵是如此,扎进皮肉的草枝被扯出来的时候,还是疼得她一哆嗦。
“陛下,您忍一忍,一会就好了。”林择善忍着心疼的泪水,安抚她道,煌久点了点头。她双脚上不仅遍布草鞋磨出的伤痕,更有大大小小的好几处冻疮。林择善又出去打了一盆温水,仔细轻柔地给她清洗净伤口,敷上药粉,而后解开自己的衣襟,将她的双脚放在自己怀里焐着。煌久一句话也没说,一是她的状态不足以支撑她倾情叙旧,二是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到一年的时光,已经颠覆了一切,一下子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她还是那个颠沛流离的落魄公主,还是林择善在逆境中给予她照顾和陪伴。
然后煌久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林择善就在她身边忙活了一天一夜。先是找来了郎中给她问诊,张罗着炊事班熬了细粥给她喂下去;又打了热水给她擦洗身子,换上干净衣物,入夜后他又照着郎中开的药方,煎好汤药再给她喂下去。全都收拾完已经四更天了,即便次日一早卯时就得起,林择善也不打算睡了,就坐在榻边看着她。
痨症,已经再无根治的可能了,就算是小心翼翼地养着,也不过半个月了。
好在,他能在她身边,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可是,为什么就是他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罪呢?
皇位是煌久一生最看重的东西,林择善一个太监,自知无能辅佐她坐拥江山;那么他定要竭尽所能,周全她身后的帝王之仪。也正因如此,他为了不引起新帝和太后的注意,一直蛰伏藏身。可真正地见到了她,看见她挣扎受苦,林择善忍不住要出头,而一旦出了头,就必会吸引目光。次日一早,那得了消息的督头就上门找他来了。
林择善来到屋外把门一带,“张大人有什么事吗?”
这还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张督头开门见山地就道:“听说林大人遇见了故人,还把她带回自己屋里了?”
“正是。”林择善毫不避讳地承认。
“她是什么人你清楚,太后命她来这是干活的,不是送来与你叙旧的。你若识相,最好赶紧跟她撇清关系,否则太后一旦知晓,你们两个都吃不了兜着走。”张督头威胁道。
“她得的是痨症,留在那边就得过一片,人都病倒了耽误了工期,一样也是得罪太后。”林择善气势一点也不低,“再说,你既然知道她的身份,就该知道她是朝廷一顶一要紧的人物。新帝登了基太后都不贸然杀她,要是她死在你地皮上,太后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推倒民众前顶罪,你自己掂量。”
张督头舌头有点打结,确实他当初也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那也没有被这么一个失势的太监堵回来的道理。“好,那既然你带了她走,最好把她的小命给吊住了。还有,叙旧之余,工程可别拉下。”
林择善示威地挑了挑眉,“不劳费心。”逼走了张督头,他赶紧回去查看病号。煌久已经醒了,就坐在榻边,被林择善开门的冷风吹得一激灵。林择善关好门,“陛下,起来了就多披件衣裳,烧还没退,最怕着凉。”
煌久伸手拉住了他,她也没什么力气,林择善顺着她的意走过来,就被她一把抱住。“我不是陛下了,别再这么叫。”
林择善轻叹一声,“委佗。”得来了煌久小声的回应,林择善摩挲着她孱弱的后背安抚她,“有什么想吃的吗?药还在煎着,但得先垫点东西才能服药。”
煌久摇了摇头,“不用,我只想要你。”她大限将至,□□上的遭罪和享福都不重要了,可是她太怀念这种能够全心全意信赖一个人的亲密关系了。她双手捧着林择善的脸,在咫尺之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同样,林择善也在咫尺之间深望着她,主宰了他生命中整整三十年的主子,落到了如今病弱潦倒的地步。用世俗的眼光来看,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无疑是畸形的,煌久对他的情意是独一无二的,但从来都不是专一的;他的主子把七情六欲分成了很多部分并给予不同的人,他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一部分。尽管不是她情感的全部,但林择善坚信这一部分情感一定是真的。
煌久抚摸着他的脸,眼眶中荡漾起水汪汪的泪光,“对不起,我说过要好好护着你,不让你白白受苦……”林择善用自己的双唇堵住了她的话,他的主子,从来不食言的。当日林道敬战败失地,煌久盛怒之下将他赶走,看似是厌极了他;而林择善清楚,天下烽烟遍地,金陵更是危机四伏的险境,只有濮阳才是一处避风港,是曲倩和吉达都不敢贸然染指的圣地。一旦亡国被俘,他身为亡国之君身边最亲近的人,势必在劫难逃;将他推得远远的,才能保住性命。两个人唇舌缠绵,都是恨不得将对方吞进肚子里的架式,直到煌久快要喘不上气来才松开。
“委佗,现在就让我好好护着你吧,”林择善揩去她的泪珠,“听话喝点粥,我去给你盛药。”
这回煌久乖乖地点了头,在他的监督下喝了小半碗粥,又把汤药喝完。林择善看着她再躺回榻上接着睡沉才能放心,他把屋门窗户都严丝合缝地关好后才去了工地上。两头忙活是累,但林择善不觉得脱力,他无比庆幸终于又能照顾他的主子了,可即便他们已经低到了尘埃里,依旧没有几天安稳的日子。
二月廿七,京里来了人要接回煌久;曲倩已经妥善地解决了春耕大忙的问题,新皇帝位已经坐稳了,此时要煌久回京城,拿手指头想也知道没好事。那林择善肯定要周旋,他将一个装满了金瓜子的荷包塞到为首之人手中,陪笑道:“大人,她害的是痨症,又因前日干了不少重活,虚脱得禁不住这么来回折腾。您看能不能容她在咋家这修养月余,恢复恢复再启程,不然这路上您照看她还得多费心。缓个十几天的,也是您省事啊,您说是不是?”
那官员显然不是张督头一路低级的货色,并没收他的“心意”,“林大监,所谓好言不劝该死鬼,慈悲不渡自绝人。她那病是个什么情况您比在下清楚,再缓个十几天的,您就真想眼睁睁看着她走?她到底是天下瞩目的人,死也要死得光明磊落,要是不明不白地咽了气,不是给太后出难题吗?在下跟您说句实在话,太后不好过,自然也不会让她好过,她能不能享应有的名分都在太后许与不许之间,惹恼了太后,她就是成了鬼也没好日子过。早日解脱,对她也是无害的,您还是配合得好。”
这倒真是实在话,林择善找不出任何可以让他讨价还价的纰漏,他轻叹道:“那请大人容我告别几句。”
“长痛不如短痛,大监速断为上。”这么通情达理的官员,一看就是与荣调教出来的。润王担心太后的人来姿态太过强硬,闹出什么难看的事来,特意要求由他的人来走这一趟。
林择善满面苦雨地进来,噗通地跪下,额头抵住了她的膝盖。
煌久轻抚他的后颈,淡淡地道:“又不是飞来横祸,没什么可难过的。”她一听说来人便明白了,也是,曲倩怎么能让她无声无息地就死了,万一来日有人说是宫中阴毒手段逼死先帝的,那太后岂非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曲倩一定是要当着全天下人杀她,拿国法杀她。
林择善将她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脸颊上,啜泣着不断地念着她的名字,“委佗,委佗……”
煌久此刻倒是无泪,死前能再跟牵挂的人相处数日,已经足够让她鼓起勇气坦然面对终结了。“我走以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能辜负我的一番苦心。”
本该是送别,却成了煌久在安慰他,林择善搜肠刮肚也难以说出告别的话语。他一辈子都不曾违拗过主子的意思,他最自豪的一点就是忠心事主,如今这两点却产生了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