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裕木木樗樗地点了点头，南宫逸香这才满意地道：“睡吧。”而后掀开锦被，背对着他躺下了，皇帝傻才好，这样才更听话。

入宫之前南宫逸香就清楚，今上庸懦太后强势，母子之间本就不怎么亲近。眼下朝局错综复杂，外受焉耆欺压，内有专廉掣肘，再难有更艰难的局面了。然而浑水才能摸鱼，南宫逸香可不是等闲女子，她要创造机会，重振南宫一族的荣光。坐上后位只是个开始，她要将傻皇帝拿捏在手心里，成为她的牵线木偶。待到曲氏摆平了前朝后，再借母子嫌隙架空曲氏坐享渔利，如此一来，便是她南宫氏手握大权的时代了。

次日，南宫逸香起了个大早，用清水化开胭脂抹在了事帕上，便交给司仪交差了。雍裕是可以罢朝一日，但她身为儿媳可怠慢不得，梳妆停当便到寿康宫永懿殿聆听德景贵妃的教诲了。为什么不是聆听太后教诲呢？因为她正经婆婆，正为前朝国是急得焦头烂额。

二月二，龙抬头，千家万户使耕牛，正值春耕伊始，田间气象却一派萧条。去年大旱紧接着战乱，农民为了糊口，将预备着来年做种子的粮都下了锅，数载相伴的耕牛解成了八块，连地里的虫都旱死了；是而今年春早，要么没种可种，要么无牛可耕，要么无土可用，情势相当焦灼。

“救济所用的钱粮不是年初就发往各地了吗？这眼见着就要开春，怎么会没有一处能耕种的？”曲倩气得直拍桌案，“国库的银子都用于周济百姓了，结果各州各郡都跟哀家哭穷，那天下的银子都上哪去了？”

专廉不答，与荣也不答，其他人就更不敢答。然而这二位虽则不答，实则心中有数，那安铸的治粟内史就是靠巴结专廉巴结来的，他新官上任就经手这样的肥差，怎么可能不孝敬他上司以表忠心呢？救济灾民的钱粮，少说有四成进了专廉的口袋，三成被官员胥吏层层盘剥收入囊中，真正能到地方上的顶天也超不过三成，还要被各地的地头蛇据为己有，那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可不是要什么没什么？但这么鸦雀无声地尴尬下去也不是办法，安铸便闪烁其词地道：“太后息怒，臣等已遵太后懿旨，按时按份地将钱粮发往各地绝无错漏，只是……这到了各州衙门之后如何，臣等便管不着了。”

曲倩蹙起眉头，“哀家今天就是要问个明白，如实禀报。”

“诺，太后容禀。”安铸油滑地答道，“老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这朝廷官员是换了一班人马，可地方上的官员，仍是太安年间地故吏……他们对新朝多少执些微词，对新朝的政策，也就有几分保留地办差了……”

把黑锅都推给地方官员？笑话，要是朝中没有权贵庇护，地方官哪来这么大胆子发国难财？能有这种熊心豹子胆的，只能是手握中央及地方各路官吏的相爷了。可这剑尖偏偏不能指向专廉，与荣暗中攥紧了拳头。

“荒唐！”曲倩道，“若真有此等罔顾黎民贪污国帑之辈，有司何不即刻革职查办？”

这个有司便该是廷尉了，唐婴出班答道：“回太后，这……地方大员皆任职十余年，与当地豪强早就绞得密不可分了，依律揪办一个刺史不难，可若是牵动了一州地势力，反而不利于与民蕃息吧？”

这都什么扯淡一样的借口，难为他有这个脸在廷议上说出来，曲倩都没脸戳穿他。“同品级朝廷官权高于地方官，廷尉与刺史同为正二品，拿你的职权完全可以缉拿污吏，你凭什么牵延观望？”

“这……”唐婴面露难色，他瞟了一眼专廉的余光便明白了，接着道：“回太后，微臣有权缉拿贪官不假……京中兵力都在永王眼皮底下看着，走章程调兵自然是无可厚非，可……内部整治抖到外人面前，不是让人笑话朝廷体制吗？”

“唐大人此言比讳疾忌医还要荒谬，为了周全面子而避讳剜除痈疽，难道就这么自欺欺人下去吗？”与荣实在按捺不住，反驳道。

“润王言重，微臣不敢。”唐婴拱手道，“微臣是说，若是太后能赐懿旨，那臣等办差也就好下手些。”

“天下琐事繁多，都等着太后下旨，还要我等作甚？”一个陌生的声音开口道，竟是那少府潜渊发声，“禀太后，农事本为少府份内，臣未能妥善处置实属失职。然臣愿请旨查办贪污，戴罪立功，望太后恩准。”

竟还有一个肯为朝廷得罪人的，真不容易；这位潜渊是与荣的门人，曲倩拿他当刀使得先顾及一下会不会伤着与荣。这一点疥癣般的小毛病，肯定不足以拿来攻击专廉，但查一查办一办，确实可以让他们收敛点。看与荣神色间并无半分迟疑，是默许的意思，曲倩便放心道：“好，哀家便赐你节钺，行走各州，务必抓出这些蠹虫，定国安民。”

北梁的国政不必焉耆人费心，于是吉达与苏赫巴鲁二人没事就在城外各个军营间遛马。到西大营时正好碰上城里的运粮车过来，双方似是起了争执，焉耆将士看见吉达便连忙招他过来评理。

“可汗，每次送到咱们营的一直都是面六百斤、肉三百斤、酒五十坛，今天面和肉都无端少了一百五十斤，酒更是只剩十坛了。弟兄们都不干了，正要教训教训这狗官呢！”

吉达闻言皱了皱眉，便问那押粮官，“什么情况？”

押粮官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答道：“回王驾，如今国难当头，普天之下万千百姓饭都吃不上，太后有令，削减各处例菜，能果腹即可，优先救济灾民。王驾的手下尚有酒肉可食，已经是太后格外厚待了……”

“放屁！这些儿郎跟着我都得拼命，在我手底下我就不能亏待了他们。你们北梁皇帝缺德才闹了大旱，凭什么要我们勒紧裤腰带？”吉达怒道，焉耆人一呼百应，都在逼问那押粮官。

那押粮官苦着脸道：“卑职只是听差办事，主意都是太后拿的，卑职手里也变不出酒肉，王驾有话还是直接回太后方便。”

吉达什么时候把太后放在过眼里？带上几个人就冲进宫里去了。

曲倩正在两仪殿中批阅公文，忽得殿门被踹开，一个白色的身影闯了进来。“克扣酒肉的令是你下的？”

曲倩将公文依次收好后答道：“正是。国家缺粮，成千上万的人挨饿，他们不能在如此关头还顿顿吃得肠满肚肥。”

吉达一拳砸在龙书案上，“北梁人吃不上饭是你们北梁的事，跟我们有屁关系？要没有我们焉耆，他们在北梁皇帝手下根本就活不到现在！如今不仅不感恩我们，还要从我们手里抢饭吃了？你要识趣，就赶紧按份额给我补上，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曲倩早知他要闹上一遭，便坦然道：“你若要羞辱我，尽管来，但我绝对不会再给你更多的酒肉。”

“妈的，你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贱人！”吉达抓起她的衣领，拎着她进了后殿。

那一伙焉耆人候在乾清门外，等着他们可汗带着一个说法出来。过了一阵子，远远地瞧见一行人从宫门口过来，“诶你瞧，是不是那傻七？”

“还真是，要不要，招他过来玩玩？”一人不怀好意地道，其余几个立马表达了支持，于是他便招呼道：“傻七！过来过来。”

雍裕走近看，尽是熟悉的面孔，主动问道：“你们玩什么呢？也带我一个。”

“我们摔跤呢，输了的要当马让大伙骑，刚刚转完一圈，你快来。”

他们在焉耆王廷时就常摔跤玩，故而雍裕并没起疑就走进了众人的圈中，结果一人趁他不备，伸脚将他绊了个趔趄；往前倒的时候另一个人又抓住他胳膊，用力往前一送，雍裕立即被摔了个狗啃泥。

“倒了倒了！认赌服输，不许耍赖！”几个焉耆人蜂拥而上，雍裕身着龙袍，却被数人一同压在地上，气急交加，眼泪便被逼了出来。

“放肆！”一位戎装大将过来，一手一个扒拉开这群胆大包天的焉耆人把雍裕扶起来，正是与桓。“谁准你们进宫来的？”

为首的焉耆人扬了扬下巴，毫无惧色地答道：“我们是跟着我们可汗来的，怎么了？”

与桓斟酌片刻，不能在吉达眼皮底下处置这些人，“外臣无诏入宫不得耽搁，回你们该在的地方去。”惊御卫听令驱逐了那几个焉耆人，与桓拉着雍裕往昭德殿走。

“二哥……”雍裕委屈万分地道。

与桓有几分心疼，但他既然做了皇帝就不能这么软弱，“别哭了，把眼泪抹干净。”

雍裕抽着鼻子，拿手背擦去了眼泪。进到大殿后，与桓让他坐好，检查他筋骨有无受伤。片刻后南宫皇后闻讯赶来，螓首蛾眉间尽是忧心神色，“陛下出了什么事？”

与桓连忙起身见礼，“皇后娘娘金安。陛下只是手掌和膝盖有擦伤，臣已经给陛下包扎过了。此番都怪臣护卫不周，陛下娘娘恕罪。”

雍裕见了皇后就扑到她怀里哭，皇后一边哄他一边答与桓道：“哪里，多谢皇兄出手相救。”

与桓摆了摆手，“既然娘娘来了，臣告退。”

“皇兄且慢，”皇后却拦了他一下，“本宫还有事要请教皇兄，来人，斟茶。”

皇后先服侍雍裕进内殿歇下，回来再见与桓，“皇兄，今日陛下怎么碰见焉耆人了？”

“回娘娘，今日永王带着部从觐见太后，这才碰上了陛下。”与桓本本分分地垂首作答。

“永王为什么来见太后的？”

与桓容与片刻，又压低了些声音，“回娘娘，粮仓紧张，太后略略缩减了焉耆大营地酒肉用度，他们来讨价还价的。”

皇后点了点头，再问：“宫外粮荒闹得厉害？”

这一问略略触及了与桓敏感的神经，“娘娘是贵人，自然不知平民饥馑。”

见他不再正面作答，南宫逸香便知自己问急了，忙圆话：“皇兄说的是，本宫身为国母，有心无力，真是惭愧。另外，今日之事既然是因太后的决策而起，陛下又没什么大碍，本宫以为就不要告知太后了吧，皇兄觉得呢？”

与桓点了点头，“臣遵娘娘懿旨。”这点小摩擦就被南宫皇后给这么压了下来，傍晚皇帝休息好了，皇后便拉着皇帝去了昭德殿，正好是太后回宫用膳的空档。

昭德殿前的内侍上来迎，“陛下金安，娘娘金安。”

南宫皇后道：“平身，陛下想来看看近日的奏疏，本宫陪同笔录。”

皇后虽贵为正宫，但按规矩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参与政务，何况眼下国事都在太后手里，内侍有些犯难。南宫皇后暗里拉了一下雍裕的袖子，雍裕赶紧附和了一句“对”，他只想赶紧完事赶紧回去玩。皇帝发了话自然也没人敢拦御驾，帝后带着近侍就进了昭德殿。南宫皇后直奔主题地翻龙书案上的奏折，雍裕则往八仙床上一躺，抬手拨弄着挂钟的摆锤。

半个时辰之内，南宫逸香便大概了解了朝堂的局势，真是个培育英雄的乱世。只可惜她父亲不愿作为，否则她少说也能帮她父亲谋个丞相当当。不过，眼下的这位丞相，真是振臂一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