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打马穿越春秋大道,策马进了阙城,走进了太极殿。“废了这么多周折,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吉达感叹道,这么一座繁华巍峨的宫殿,这么一张万人之上的龙椅,就可以让多少人不惜杀父弑母戕害兄弟,甚至以命相搏。“你们中原人,以礼仪自诩,可遇着了这个皇位,比那饿狼的吃相还要不堪。”
“而夺得这个皇位还只是开始,为了坐稳这张龙椅,他们会杀更多的人。可汗所见的金砖玉瓦之下,是血流成河、皑皑白骨。”与荣从太极殿侧门出来,徐徐道,跟在他身后的是一身甲胄的夏栋和百余惊羽卫,横列在丹陛前。
焉耆人警惕地握住刀把,搭箭上弦。曲倩知道他不是敌人,可经历了十余年虎口求存,他是否还如从前之心一般,又或者,他也萌生了对龙椅对渴望。
“曲娘娘,多年不见了。”与荣仍是守着母子之礼,向曲倩点头致意。
听他仍叫曲娘娘,曲倩仿若心头一块大石挪开了一般,“荣儿,出落成堂堂君子了。”
与荣气度一如既往,谦道:“曲娘娘谬赞。”两人阔别后的寒暄点到为止,曲倩介绍道:“这位是焉耆可汗。”
与荣一拱手,“吉达可汗,慕名已久。”
吉达打量着这个坐在轮椅里的王爷,斯文得不像是个手握大权的,“荣王,本汗也是久仰大名。”
具体交涉的事项还是由曲倩开口,“荣儿,我等要推翻无道昏君,解黎民倒悬之苦,但禁军强悍,单凭焉耆人马一城一城地打不可能改朝换代。你一向深负民望,希望你可以号召州郡响应。”
与荣点了点头,“我明白曲娘娘的意思,有今日这次会面,显然我与您是一条战线的。但我希望可汗承诺,大兵所过之境,不许擅闯民宅,不许搜刮民财,更不许强抢民女,可汗若能约束手下做到这三条,小王当与可汗戮力同心共克强敌。若有士卒触犯了任意一条,休怪我翻脸。”
“连站都站不起来,还以为自己多大本事呢?”苏赫巴鲁不屑道,“大汗,瞧他那窝囊样子,肯定是虚张声势,要不我这就宰了他?”他这话是吐火罗语说的,曲倩吓了一跳,这位可是个说啥就真杀的主,但与荣可是万万碰不得的。如今北梁局势混乱,太安政权摇摇欲坠,荣王的一句话可比金陵的一道诏书还管用。这段时日吉达越来越不好伺候,万一吉达点了头,苏赫巴鲁落了刀,那就全完了!
还没等曲倩劝阻,与荣便开口道:“小王相信,这位将军杀我便如杀牲口一般容易,可我若死了,没有一个焉耆人可以活着回到草原。”
这番话也是吐火罗语,一个坐着轮椅的青年轻飘飘的几句话,愣是把苏赫巴鲁一个九尺壮汉惊得一个激灵,连吉达也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吉达道:“本汗没必要听你威胁,少你一个人不少。”
与荣淡淡地一笑,适时化解锋芒,“很好,小王也不喜欢说威胁人的话。焉耆铁骑的魄力小王领教过,小王相信可汗定能挥鞭断水战无不克,但战胜之后呢?依着这位将军的脾气,把北梁人个个宰了吗?可汗需要小王这样圆滑的人,来安定国家。”
吉达嗤笑一声,“你很会说好听的话,真不像是那煌久的弟弟,更不像个皇子。”
与荣还是不愠不火,“皇兄皇姐具为人杰,文治武功;小王是最没出息的,只好练练嘴皮子,谋条生路。可汗若听说过小王,便知道小王最是个没脾气的。小王了然你们焉耆的风土民俗,更熟知中原人的性情秉性,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汗应该愿意与我合作。”
“既熟悉焉耆又熟悉北梁?”吉达歪头指了指曲倩,“本汗已经有一条这样的狗了,何必再用你?”几个会雅言的焉耆人听他这话,不住哄笑起来,曲倩更是面色铁青。吉达这是在试探与荣,试探他的底线,也是试探他被触怒的反应。
依与荣的睿智和涵养,哪里会被这样轻易地触怒?他稍稍笑了笑,话锋一转,“中原大地上已经有一条巴蛇,盘踞在金陵了。可汗是准备吞了她,还是被她吞掉?”
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一向是比喻贪婪成性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与荣这话既是贬低煌久,更是把吉达一起骂进去了,而焉耆人不知巴蛇是为何物,听都听不懂。吉达算是其中聪明些的,看殿中北梁官员忍俊不禁,便想到了这是中原骂人的典故。不解何意,难以反驳;还不能问此言何意,否则更是招笑。看来这笑呵呵的小子也不是任人捏的软柿子,城府比曲倩还要深些。吉达没跟这种这么会斡旋的人打过交道,但也意识到了与荣得罪不起,吃了一个瘪,便知道要慎言。与荣没给他过多时间寻思,接着道:“焉耆兵马进城驻扎可以,但阙城内宫、千岁府和豫王府三处均不得擅闯。小王已派人把守,还望可汗知会手下将士,免得两下里误会火并。”
“本汗也有几条规矩要立,”吉达道,“如今部队里的北梁人是越来越多了,本汗得把你们分开安置。荣王你跟着且莫车的前军,能靠你一张嘴说开的城池就免得短兵相接。建章营的北梁士卒编入本汗麾下的中军,你们的老七也跟在本汗身边,后军由我们焉耆的大将统领。”
“可汗所虑合情合理。”与荣点头道。
“第二,你们几个旧交不准私自往来通讯,更不许背着本汗见面交谈。本汗是个疑心深重的,届时可刀下不留脸面。”吉达道。
“好,若逢大事,便在可汗中军大帐聚头商议。”与荣道,“小王并无异议。”
太安朝的高官大都在了金陵,唯一一个仍在京城的,便是被安排监造万年吉禳的将作大匠洪丰。其人在睢阳城破之际自缢于家中,与荣前去善后时,看到了洪丰上吊的书房中铺天盖地的模型与图纸。他将火铳与偏箱车结合,改良出一代吞吐烈焰刀枪不入的新型战车。可显然,如此威力无比、可助军破敌的利器从来没被北梁军工打造成型。可惜一个身负大才的仁人志士,被报国无门的悲恸逼上了绝路。
郑士桐带着军队好不容易穿山越岭来到睢阳城下,城头却已经换了旗号,刚要上前就被乱箭击退。这回北梁兵马倒是进退维谷了,京城都已经落入敌手,洛阳也没有再据守的必要,山岁承便率领三军到寿春集结,无论如何,陛下所在的金陵不能有失。不幸中的万幸是与宁并未落入敌手,郑士桐的先锋部队抵达阜阳时就碰上了千岁。他分兵两千护送千岁回金陵,而后奉帅令进驻寿春准备迎敌。
金陵旸城,承明殿外一阵哗啦啦的剑佩碰撞之声,一道明黄的身影闯进了大殿。煌久抬眼一看,与宁尚未脱披风,鬓发亦颇为散乱,犹在喘着粗气,显然是直接打马到了路门。
许久未见,但两人都没有寒暄叙旧的心情。煌久将案上的公文往旁边一敛,淡淡地道:“回来了就先去行辕歇息,不必急着过来请安。”
与宁左手搭在剑柄上,又上前了几步,“那些谣言是真的?”他声音颤抖着,这句话虽说是问句,但更像是陈述一个他不愿认可的事实。
煌久泰然答道:“锦绣编不出这么精彩的故事。”从设计坠楼案,到堕胎自己的亲生骨肉,再到最后一碗下了毒的参汤送走先皇,都是实情。
纵然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她亲口这样说,与宁还是错愕不已,双眸中的颜色显然地暗淡下去。他知道她筹谋储位,但一直以为她只是跟曲氏较劲,毕竟坠楼案被算到了切切实实跟曲氏有仇到于九卿身上,毕竟先皇的膳食里切切实实地被曲氏动了手脚。与宁是真没想到,老五老七还只是孩提的年纪就被她算计得断送了前程,更万万想不到,太兴二十年那次被参到痛处的她能直接弑父杀君。好像在她的夺权之路上,从未有过礼法纲常的阻碍。
煌久笑了笑,“惊讶?愤恨?失望?我看不明白你这反应。”
“我只是没想到,你在父皇面前,也是逢场作戏。”与宁直言道,“我以为世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看来即便是我也看不明白你,你究竟有几分情是真的?”
“我对父皇的敬爱从来都是真的。”煌久道,“只是我不喜欢自己的命被他人握在手里。父皇妨碍了我的路,我请他让让路罢了。”
“那要是来日我也妨碍了你,你是不是连我也一起杀?”与宁攥着拳问道。寻常皇室之中父子反目比比皆是,可先帝对她的舐犊之情,远超对其余兄弟姊妹十几个的加在一起。他宁愿相信杀父弑君夺权上位的是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是煌久。时至今日,与宁是真的不明白,在她心中,血亲与皇权孰轻孰重。
“那时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煌久双手拍在桌案上,失态地驳道,“不是我取他的命就是他拿我的命,我有别的路可走吗?”
哑然良久,与宁才缓缓叹道:“所以,你才不该隐瞒于我。”
煌久轻笑,“都告诉你又能怎样?这样伤阴鸷的事,难道要强拉着你跟我一起做吗?”
与宁道:“总好过你自己一个人做。”
煌久摇了摇头,“又有什么关系呢?造孽都由我抗着,你只需要接手一个安安稳稳的太平盛世,堂堂正正地坐上龙椅,这样不好吗?”
“他们都说,你拉拢我,就是为了扫除障碍。我是长子,可又没有得力的外戚帮衬,让我跟你站在一队,你便有了十足的胜算。”与宁又道,“是这样吗?”
煌久长叹一声,“你怎么想就是怎样吧,我不想解释。”
外人不清楚,但与宁自己清楚,近二十年的相辅相成,煌久是由衷珍视这份手足之谊。与宁觉得自己应该安慰她,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父皇是长姐所杀,这事怎么圆都圆不回来,越描越黑,索性避而不谈。与宁伫立须臾,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煌久却在此时叫住了他,与宁应声驻足。煌久徐徐起身,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而后伸臂抱住了他。
“你……”与宁下意识地要躲。
煌久却将额头靠在他的后背上,轻声道:“别动,一会就好。”
与宁既不适应这样的亲昵,也不适应煌久这样弱势的姿态,一股陌生而熟悉的温情,让他抬手握住了长姐的双手,任她这样抱着。确实如她所言,不过片刻,煌久便松了手,“隆虑一路过来吓坏了,一直在旸城里住着;楚妃和两个孩子都在行辕安置下了,正好你来,把隆虑也带回去。”
“不必,他愿意在你这就在你这,我,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与宁道,“你好好休息,也好好想想,明日我们再议如何在寿春拒敌。”
煌久撤后两步,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想法,交给你主持吧。”
次日朝议,刚从前线回来的千岁爷,陈辞慷慨激荡:“焉耆人劳师远征,后方辎重接应不逮;且如今与叛将合兵,军心涣散,难以久系。而我军弊在一再战败,斗志低靡,如今要想一举清除敌寇已是妄想,当务之急是要取一个胜仗,振奋军心,而后坚守寿春,阻止焉耆再下城池。”与宁立于丹陛前说道,“粮草要仅供山帅部队所需,加紧运到寿春。”
专廉应道:“王爷所言极是,国库的粮草都已运往前线。只是,年初大旱,赈济灾民用去了数百万石粮食,国库也是捉襟见肘,不一定能够支持两军鏖战。”
“那就向全国州郡府县征调,曾经国家慷慨救了他们,如今是他们报效祖国的时候了。”与宁道,“巫郡与黔中郡的土地政策是陛下亲自盯着实施落地的,便问他们要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