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皇帝驾临千岁府看望年幼的侄子。茶室中,煌久屏退了侍从,跟与宁单独说话。“在甘泉宫,隆虑曾跟朕说过一番话,引起了朕深刻的反思。”
与宁给她斟上茶,而后自己欹坐着,随意地问道:“嗯,他说了什么?”
“隆虑问朕,明明秦登是个奸佞小人,朕却对他委以重任,说明朕不是个贤明君主。”煌久笑着说道,“这样浅显的事实,连隆虑这么大的孩子都看得出来,朕却明知故犯,可见朕为君昏聩啊。”
与宁吓得一个激灵,赶紧端正地坐好解释道:“皇姐,这可绝对不是我教他说的,我,我绝对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
煌久噗嗤一笑,“我知道,你那种幼稚的意气之争,上升不到这种高度。从前你我图谋储君之位时,我以秦登为东宫第一智囊,也没见你有过怨言。如今坐享安宁了,你才嫌他碍眼罢了。”
“这,当用人时则用人,何必那么迂阔?”与宁揶揄地道,“也真是怪了,你我二人怎么教出个这样的孩子。”
“我倒是觉得隆虑做个君子挺好的。天下未定,则专取其才不考其行。我为了夺权安命,才会不择手段机关算尽,征辟简拔一切可用之人。然丧乱既平,则非才行兼备不可用也。有我开山劈路,你就应当不同,隆虑与你我,更应该不同。”
煌久道:“我身边如秦登这样的小人不在少数,我能够善用他们的才干,而不让他们的劣性祸国殃民。你看不惯小人,可以,我给了你机会让你对付他,两次机会。可结果呢?”与宁难为情地挠了挠头,煌久接着说道:“你不善于与小人打交道,你既不能利索地扳倒他,更不能妥善地驾驭他。今日我要与你讲的便是:第一,为官择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则君子皆至。楚隶才德堪用,只是软弱了些,拿他做个郭隗,终有一日可招来苏秦。第二,别再跟秦登较劲,等你隆登大宝,我自然不会让他挡你的路。”
与宁点了点头,转而道:“这几年,老五来过我府上几回,送些笔墨纸砚的给隆虑,也常去集贤馆听策士们辩论。”
倒把这位天下公认的恺悌君子给忘了,煌久苦笑,“你我苦口婆心孜孜不倦地教了他这么多年,竟不及与荣寥寥几言令他印象深刻。”
“好在与荣不会把他往坏了教,我也就没多在意。”与宁说道。
无冤无仇,与荣肯定不会存心害一个孩子,可若是有深仇大恨呢?
当年坠楼案后,仪景贵妃只是尽心开导儿子,完全没有追查到底的意思。可煌久不信,真的有一位惊才绝艳的皇子,能在碎了一只膝盖之后完全释然。她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你的儿子,当然是你看着办,只是别养出个别人家的孩子就是了。”
与宁嘟囔了一句:“你不就把他当自己儿子养……”
“啧!”煌久抬手戳了戳他的脑袋。
回銮后的第五日,皇帝于昭阳殿大摆庆功宴,满朝文武尽皆出席。宴席的格局确实相当得令人诧异,往年能够列席丹陛之上的唯千岁一人,而今日陛下的右垂手,又多了一张山太师的席位。
席进悄悄地向王宪问道:“王大人,这今日是为郑司马和林将军庆功,陛下怎么反而抬高山太师的地位呢?”
能在数载政治漩涡中自保,王宪有几分揣度圣意的本事在,低声答道:“太师有监国督查之责,陛下置山太师于百官之上,于公于私都是无可厚非的。”
“哼,一个算命的江湖术士,何德何能堪配如今荣耀?”
王宪一看,搭茬的原来是一位姓车的参议大夫,不出意外,也是汝南学派中人。近两年,南宫一党被清理出了朝堂,以秦司徒为首的汝南学派迅速壮大,填补了一干文职的空缺。
王宪不再应声,只是向席进撇了撇嘴,席进旋即明白了。千岁与司徒原本是京中最为显赫的两家,是而争执不下,令陛下左右为难。于是陛下准备转移众人的目光,以此缓解千岁与司徒间的矛盾,而新的焦点,便是山岁承。
山岁承其人与秦勒之不同,即便陛下把他捧到天上,他也不会有半分矜傲;另一方面对待同僚,他既不交恶也不结党,纵使他手握大权,也不会对今上或是储君造成威胁。秦勒之自己圈地为牢,山岁承逐渐风生水起,朝臣便不敢贸然站队,而是选择观望,最终只能依靠皇帝这棵大树。
煌久在回京之后的首次朝议上宣布,自今年五月起,移驾金陵旸城。在京二品以上官员,除了已投在千岁麾下的,全部跟随圣驾迁至陪都,敕造官邸也早已修葺完毕。
“移驾陪都以后,军国大事皆向金陵禀报,京畿道的治理全权交给千岁爷。”煌久话音一落,朝班之中便开始有窃窃私语之声。陛下人在金陵,摄政王人在睢阳,那么京畿道不就成了国中之国吗?陛下花费数年,斩首数位臣工,这才把天下大权都牢牢地握在手里,怎么如今又要轻易地交出去?当然,这些话没有人敢说出来,于是煌久又道:“河西走廊已然收复,接下来要鼓励军民定居河西。即日起,愿意举家搬往河西者,免去三年课税。且朝廷拨款补助移民,每家每户的房舍修建和所需的作物种子,全部由朝廷分发,此事交由司空大人主理。”
薛泓嘉十载宦海沉浮,也是起起落落。早年间他对煌久情根深种,屡屡剖白心迹又屡屡遭到拒绝,在南墙被他撞倒之前,他总算是知道释怀了。太安五年,薛泓嘉在族中尊长的安排下成了亲,很快又有了孩儿。也恰恰是在他对陛下不再有蒹葭之意后,陛下反而愿意重用他了,近年来青云直上,成了陛下身边一等的红人。
退朝之后,童飞卿单独回禀道:“陛下,吐蕃王遣使者前来质问陇坻归属一事。微臣不敢贸然回复,特来请陛下的旨意。”
北梁撤兵之后,乌孙很快地派人马出天山,率先占据了吐鲁番盆地。吐蕃军民抵达之后,当地已经尽是乌孙的旗号了,吐蕃王心中不平,便来质问这位轻率承诺的北梁皇帝。
“吐蕃王未出一兵一卒,拿了朕的钱粮绸缎还惦记朕的土地,天下哪有这样轻松便宜的好事?陇坻如今又不是在朕手里,找朕做什么?”煌久哂笑道,“你就告诉他,北梁曾攻取了吐鲁番盆地没错,可事后是乌孙王出兵攻占的,他若要地,就去找乌孙王要。”青藏高原上刚经历了灾荒,如今气候回暖,人民都忙着耕种自家的土地,放牧自家的牛羊,谁在意远隔千里的一片土地呢?人民没有斗志,军队自然组建不得,没有武装力量,凭什么跟北梁谈条件?煌久是拿准了吐蕃王即便不满,也没本事闹事。
童飞卿犹豫了片刻,看皇帝坚决的神色,只好答诺,奉旨而行。
“西凉的防务松懈不得,择善,命尚书署拟旨:元捷仍任建章营都护,林道敬任西凉都护兼少保之衔,继续驻守凉州。”煌久吩咐道。
“诺,奴才替道敬谢陛下赏。”林择善道。
“道敬替朕镇守西北这些年,难得回趟京城,朕本该亲自去看看他,可着实抽不出空来。”
林择善笑答:“陛下天下机要缠身,能想着他就是他的福了,哪里敢劳驾陛下去瞧呢?陛下恩准奴才出宫两天见他,奴才等已经感恩不尽了。”林道敬在京中没有官邸,便是住在林择善宫外的宅子里。
煌久道:“刚凯旋回师的时候,朕匆匆见了他一面,好个英气勃发的小伙子。看他上马时左臂不上劲,朕问他受没受伤,他也不肯跟朕实话实说。左臂上那处是箭伤,他特意藏在甲胄下不让朕看见,可脸上手上不少冻疮藏不住。朕高居庙堂之上,难免忘了刀光剑影风霜相逼的凶险艰苦……”
“道敬身为武将,这便是他的命,陛下不必过分疼他。”林择善道,“若没有陛下恩典拔擢,我们一家子都是奴才命。他身上那些伤,奴才看了也是心疼不已,可与其安稳太平地圈在京里,奴才更愿意道敬沙场效力,既是报答陛下再造之恩,也是为自己挣一个出人头地。”对于他们这样的贫贱出身,堂堂正正的人格,远比一条命要可贵。
煌久一笑,“朕可不把你这话当客套,你这样说,朕可就安心了。”
林择善点点头,“当然,请陛下安心。”
“好,那就让他在京中休息一个月,然后就回凉州,换元捷回来。朕还有别的麻烦要解决。”煌久道,“都称司徒大人的后院春光无限,正巧,朕也想饱餍一番。摆驾司徒府。”
民间传道的姹紫嫣红,并非仅仅是在编排秦司徒那十几房妻妾,同样也是赞叹此间云集奇花异草。
秦勒之身着素衣,一手捧着书卷,一手持折扇负于身后,正在廊下默读,玉人垂绀鬓,令人挪不开视线。十几年过去了,煌久青丝中逐渐增多的白发和日渐衰退的目力,无一不在提醒着她,自己正在不可收拾地老去,山岁承则是连胡须里都夹杂了几缕白色;偏秦勒之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依旧是神采奕奕风华正茂的模样。
“四月芳菲,韶光煦色,都不及秦卿一人夺目啊。”煌久从不吝啬笑脸,更不吝啬溢美之词。
“陛下?”秦勒之略微惊讶地回头,而后又做平淡地一拱手,“微臣最是无用,每每引陛下不悦,陛下还驾临臣之寒舍作何?”
煌久背着手走到廊下,“先前的事是与宁莽撞无理,朕替他给你道歉。如今朕亲自来请秦大人出山,你就顾着朕的薄面,莫要再计较了。”
“诶?先前不是陛下亲口说的,准千岁在太极殿上杀了微臣吗?”秦勒之又问道。
煌久一笑,“你与朕相知相识这么多年,好赖话你还分不出来吗?”
“嗯,有陛下这句话,臣这颗心总算是从嗓子眼放回腔子里了。”秦勒之笑了笑,而后又摇着折扇道,“去年,陛下还把田籍农桑之事交给了薛司空……”
这秦勒之是捧了厚厚的一本旧账,跟她一笔一笔地翻,煌久狎了狎眼,“秦卿,别过分了。”
秦勒之拢扇摊手,“是陛下要微臣继续做这个司徒的,可若是司徒份内之事都被陛下分给了别的大人,那微臣岂不成了光杆司令?上朝为官做宰,与闭门读书玄谈又有何分别呢?”
“行,肯爱千金博一笑,只要秦卿能展颜,朕准你就是。”煌久不得已地妥协了。
“好,诚如陛下所愿。”秦勒之笑道,“臣风闻,陛下回銮之际是与山太师同辇而归,太安四年薛司空治黄归来,也是同车参乘。陛下恩赐殊荣时,怎么偏偏就把臣落下了呢?”
谁让你从来不肯离京出差,煌久一面腹诽,一面还是笑呵呵地问他:“那你准备让朕如何补偿你?銮辇就在秦卿门外,你与朕同车游个街?”
这句显然是赖话,秦勒之听得出来,“不敢不敢,陛下驾临微臣蓬荜,臣怎能怠慢了陛下呢?臣的家妓新排了兰陵王入阵曲,是陛下喜欢的曲目,臣斗胆请陛下赐宴。”
皇帝在臣子家中用膳,这是古来未有的规矩。若是菜式不合皇帝口味,便是得罪了皇帝;若是合皇帝口味,消息流露到外面,难免给伺机投毒行刺的歹徒以可乘之机。不过在秦勒之府上,大概不会有以上两种情况出现。从前在东宫,君臣同桌用膳乃是常态,但凡秦勒之上点心,就会记得她的口味。至于歹人投毒就更不可能了,不光是因秦勒之顾念君臣情分,他的荣耀富贵全系在煌久身上,秦勒之会巴不得她这皇帝与天地长地做下去。煌久稍稍思量,便点头准了。
秦勒之去吩咐府里下人准备,煌久信步走到了他的花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