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于赵远舟难以启齿的身不由己,要从血月之夜初现于世简单说起。
三十年前,赵远舟不知怎么牵扯到了人间命案,缉妖司全军奉命缉拿朱厌。
当时的缉妖司统领是卓翼轩和卓翼宸的父亲。
卓统领天赋异禀,威风凛凛,他身为冰夷族后裔手持云光剑,能和大妖朱厌打个平手,崇武营却插手将卓统领打伤。
千军万马卷起层沙,无意杀人的朱厌逃往大荒,却刚好撞上血月之夜降临。
那是血月初现。
英招说过,血月为极阴极煞之象,可以唤起天地间一切血腥杀戮之戾气,朱厌被扑面而来的戾冲昏了头脑,红色戾气蒙住半片天,让一切都变得昏昏沉沉。
汲取戾气为生的朱厌一瞬间控制不住遭到反噬,失去意识,将追来的崇武营和缉妖司的人杀了个遍,横尸遍野,惨绝人寰。
血月初现不会持续太长时间,白泽神女负伤,五万岁的大妖被撕成了碎片,一半白泽令飞了出来,不知去何方。
朱厌恢复意识后,发现自己跪在血河中,不远处的卓统领奄奄一息。
世间至此称朱厌为极恶之妖。
……
什么七情六欲,什么爱恨嗔痴,凡俗世间真理都让赵远舟在这三万年里琢磨个遍,可唯独眼泪他始终不会流。
妖不会流泪也正常,毕竟小时候听英招爷爷说过,多数妖终其一生直到魂飞魄散也流不出一滴眼泪,这和年岁长久,法力高低都没有关系。
所以赵远舟有简单的两个心愿,第一个,做赵婉儿的哥哥陪她度过此生,第二个,在死之前看看能不能哭出眼泪。
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赵远舟想,那就暂时先不去卓翼轩那里求死了。
他问赵婉儿眼泪意味着什么,是受伤了吗?
赵婉儿点点头,刚要接着说些什么,一抬眼远舟哥哥不见了,真是莫名其妙。
等过了一会儿,她翻了一页经书,沾了一下墨,继续在上面写时,面前忽然刮过一阵风,吓了她一跳。
赵远舟满脸写着:我挨打回来了。
“不是说受伤就会哭吗?”
他挽起袖子给她看胳膊上一条又一条的红痕,一看就是英招拿木棍打的。
赵婉儿:?
“我说我以前偷去凡间回来买的炒山核桃和蜜饯都是拿他价值连城的玉石枕换的,他追着我打了两个时辰,我怎么一滴眼泪都不掉!”
赵婉儿看他又是委屈又是怨气的模样,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也不听我把话说完再走,我的意思是指心里受伤,才会流泪的。”
“合着我白挨打了?”
她嗯哼一声,挥了挥手,无效安慰,“没事的远舟哥哥,反正你是妖,还是只大妖,很快就能自己愈合的。”
赵远舟:……
那心又为什么会受伤呢?
赵婉儿像打哑谜似的,“因为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啊。”
得,又绕回来了。
赵远舟瘪了瘪嘴,“那你哭过吗?”
“我是人当然会哭了,我小时候经常哭的,现在好多了。”
“是因为来大荒后,我陪着你了吗?”
赵婉儿:“……哎我发现你真的好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哎。”
“那不然你看这里谁能天天这样陪着你啊。”
“谁也不会像你这么闲吧。”
赵远舟哑然。
她笑出了声,“多半是远舟哥哥的功劳。”
赵远舟扬起嘴角,毫不掩饰,他就喜欢听这种话,用法力将自己被打的伤口迅速愈合好。
“我记得,你们凡人有生辰八字的,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我没有。”她抿嘴,又改道,“我不记得了。”
“那就定明天吧。”
“这么草率?”
赵远舟:“草率吗?就明天了!”
“你……”
她还要说什么,那只大妖又一溜烟的没影了,“……”
就不能听她把话说完吗!
-
翌日,大荒天上的一块云终于动了一下,赵婉儿坐在石山上的顶端伸了个懒腰,迎面吹着海风。
忽然看见礁石上出现了一个秋千,她从石山走下去,快步走到秋千旁。
秋千木架上藤蔓缠绕,两端拴着两条红绳,她满心欢喜,坐在那梧桐木板上。
刚抓稳红绳,木板忽然连带着她整个人轻轻晃动。
赵婉儿回头一看,是赵远舟。
“远舟哥哥。”
赵远舟的手指红光又一动,秋千就荡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荡秋千?”
“那还用问吗,我无所不知。”
“切,少来。”她的发丝飘飘摇摇。
“你刚来大荒没多久,就去了趟思南水镇,说想知道那里的青耕神女是何方神圣,回来的时候在废旧的院子里荡了好一会儿的秋千。”
“哦……我说你那天为什么非要用白泽印记呢,是想跟着我是不是?”
赵远舟神色微变,“……我是想去缉妖司来着,正好路过。”
她不打算揭穿他,“所以你昨晚草率的定了我的生辰八字,就是想为了今天送我这个礼物?”
还没等他回答,她转过头看向那边海,“我喜欢这个礼物,远舟哥哥,再荡高点儿。”
赵远舟无奈一笑,用一字诀施力,将秋千荡的更高了些。
她平日里清冷不失温柔,不会多说一句话,相处久了之后发现了她的另一面,像个小孩子一样,赵远舟有些惊喜也有些意外。
所以那一刻,他贪心的把两个心愿都给改了,等陪婉儿度过此生,他不会去求死了,他会去寻她……继续做她的哥哥。
……
血月之夜的再次降临,却狠狠浇了他一盆冷水,冷的他透彻心扉。
昆仑山上空呈现出一轮巨大的血月,仿佛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万物吞噬,大荒内无论是何妖物都如同蝼蚁。
天地混沌,戾气冲天。
“远……”
赵婉儿从人间赶至昆仑神庙,衣裙沾染了一路血泥,英招昏倒在一旁,其他山神有死有伤,她的双眼泛起泪光,看着红色戾气不断的钻进赵远舟的体内,“远舟哥哥……”
他如烈火的瞳孔空洞无神,笑容阴森恐怖,杀意席卷而来。
赵婉儿闭上双眸,坚定的侧过头,甩下眼泪,嘴里默念咒语,施法在他四方设下阵法。
可红影闪过,在阵法锁住之前一瞬间来到了赵婉儿的面前,抬手就要去抓她的脖子,她下意识伸出胳膊去挡,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施法将他震开。
他的手腕短暂痛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或许觉得是小瞧了面前的女子,颇有意味的看着她,再次向她而来。
赵婉儿将阵法移至面前,借力将他包裹在里面,后退至高石上,拿起白色短箫,吹起歌谣。
白泽敕令附着在金色篆文上,从短箫而出,赵远舟神色惶然,双手被束缚住,跪在阵法中,发出一阵又一阵痛苦的哀嚎声。
赵婉儿不忍去看他,只闭上眼睛继续吹,忽然,她咳出了血……
是她刚刚慌了神没控制好神力,将他震开,也伤了自己凡胎之身。
趁她虚弱时,赵远舟猛然挣脱开白泽敕令,周围红光砰砰炸开,扰乱了她的视线。
她刚一眨眼,那双空洞无神的瞳孔从红光中浮现在她眼前,掐住了她的脖子。
赵婉儿的面容瞬间变红,她喘不上来一口气,双手无助的挣扎,她拼尽全力,将白泽短箫赋上神力,冲他心窝处狠狠刺去。
鲜血溅在了她的脸上。
“……”
赵远舟显然有了一丝神智,诧异的扫过她的面容。
“远舟哥哥……”
烈火般的瞳孔终于颤抖着。
第二次血月之夜,持续了三个时辰,才得以消失。
赵婉儿浑身乏力,大口呼吸着,只能用手去触碰他离去的背影。
……
痴心妄想。
赵远舟拖着沉重地身子走出大荒,内心暗骂自己,他的心愿真是痴心妄想。
他又杀人了。
他又杀人了……
他差点杀了她……
他有什么资格许下心愿?
他连最基本的用赵远舟名字做她可以依靠的哥哥的资格都没有,又谈何陪她度过此生呢。
她又凭什么可以依靠他……
山月不同眠,叹情深缘浅。
他的虔诚,只是虚妄。
-
赵婉儿寻遍整个大荒都没寻到他的身影,他不在,她没那么爱说话,也没那么爱笑了。
人与妖都对他鄙夷唾弃。
身不由己四个字的重量不抵一口一个唾沫。
赵婉儿很想他,但她又找不到他,只能坐在秋千上看着大荒里的星星,看着看着,脸上就有东西落了下来,她伸手一抹,是眼泪。
戾气怎么样都会存在,血月之夜也阻止不了,那难道就没有办法能让他控制住自己的戾气吗?
可英招爷爷说,幸而他从小就喝着玉膏和无心草化成的水,才得以在前两次血月时短时间内恢复意识,可戾气只会越来越重,下次血月持续的时间会更长。
“那下次血月之夜会什么时候来?”
英招摇摇头,一切都未知。
赵婉儿打起精神来,一边掌管着人妖两界,一边寻找能克制住血月之夜的方法,想赵远舟了,就去人间寻他。
有一次,天都有妖物残害百姓,赵婉儿立即将他们全部用白泽敕令束缚住。
临走时,有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抓住了她的手。
“你是白泽神女吗?”
赵婉儿微微俯下身将她脸上的血迹抹下去,安慰她:“没事了,走吧。”
“是妖杀了我爹,他们死了吗?”
她红了眼睛,止不住的流泪。
“妖都是坏的吗?”
赵婉儿拭去她的眼泪,“他们会得到他们的惩罚,可你要记得,妖与人之间,并无不同,善恶皆有,共生共存。”
她没回应,在心中记下了这句话。
“我送你回家吧。”
“我已经没有家了,你带我走吧。”
“你愿意和我回大荒?”
小姑娘点头,赵婉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文,名潇字,潇潇雨歇的潇。”
她笑了:“好,走吧,和我回大荒吧。”
……
文潇成了赵婉儿的徒弟,每天都跟她学习一些经书上的道理,学不进去了就去荡秋千,有时候她想让师父推她玩,可她不想打扰师父就只好自己接着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些苦闷,但好在有赵婉儿在,她能跟着沉下心来。
终于在两年后的某一天,来了个戴着“双红目,哀脸笑”面具的怪人。
文潇迫不及待的拉他去见自己的师父,“师父!我抓到了一个怪人鬼鬼祟祟的,就是他!他还吓唬我,瞧他这面具多吓人啊——”
赵婉儿转过头愣了一下,鼻尖瞬间涌上了酸楚,这只大妖真是自作聪明,就好像他戴上了一副面具,她就不会知道他是谁似的。
面具之下的那副表情想必也苦不堪言。
“他哪儿是什么怪人啊,他是只活了几万年的大妖。”
大妖!
文潇立马松开他,跑到赵婉儿的身后,怯生生的抓住她的衣袖。
“师父……”
赵婉儿笑了,“他不会吃了你的。”
“为什么?看这样子就像是会吃了我……”
“因为我认识他。”
她看向那面具之下的眼眸。
“师父你真厉害,你居然认识活了三千岁的大妖。”
那张面具出了声音:“是三万。”
文潇:“……你会说话啊,我以为你是个哑巴。”
赵婉儿又笑了。
“你是我师父的朋友,怎么这么久才来看她啊。”
赵婉儿答:“因为啊,我和他打了个赌,我输了,以为我生气再也不理他了,就自己跑了,后来他知道我其实根本没有生气,所以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