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赵婉儿时,赵远舟三百七十四岁。
他还不叫赵远舟,她也不叫赵婉儿。
那年天都的雪来的都比往年要早些,正好赶上了花灯节那天。
碎絮洋洋洒洒,下的不大也不小,长街上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真是难得好景。
学堂的炉火烧得正旺,纸窗户已浸湿,屋子里灯火明亮,两侧的柜子摆满书籍,墙上挂着山水画。
老先生在上面晃着头讲书,学生们坐在下面有的在书上画小人,有的将书立起来打瞌睡,这种已是常事,老先生许是年纪大了懒得计较,就装作什么也看不见。
等到这篇读完,老先生再一抬头,只有柳葭坐在最后面的桌案前,身子挺直,用鹅毛笔在书上左画一句,右画一句,似是觉得他讲的有道理,自顾自的点起了头。
老先生满意的笑了。
下学后,柳葭披好氅衣,仆人碧草在一旁收拾小姐的笔墨时,忽然小声埋怨道:“小姐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把话本藏书里偷偷看,你忘了上次被夫人发现后,用木板打的你手心都出了血,好些日子才好呢。”
柳葭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放心,我保证这次我娘不会知道,在学堂不仅能安心看话本,还可以让先生在我娘面前夸我,一举两得!”
碧草有些无奈。她是陪小姐一起长大的,她记得小姐小时候明明很听话,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可现在看来,她觉得自己还是不了解小姐,小孩子小,大人三言两语的就把毛给摸顺了,长大后虽然脸面上还是会听话,可早已在他人不知道的地方原形毕露了。
那又能怎么样呢,如若不行,夫人再怪罪的话她干脆就一咬牙把所有都揽下来好了,谁叫小姐从小就待她好呢。
不过,小姐也真是的,那话本上写的都是大荒里凶神恶煞的妖怪,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她反而还偏偏对此颇有兴趣,也不知从哪个小摊淘来的东西。
柳葭拉着碧草站在火炉旁,把全身上下烤的暖呼呼的才肯走出学堂。
碧草一只手拎着书箱,另一只手撑开伞和柳葭并肩走在小巷内。
柳葭接过她手中的伞,“今天是花灯节吧?前面好像很热闹,我们去瞧瞧?”
“估摸着陈家公子还在老地方等你呢。”
“他等了那么多次,我一次都没去,竟然还不死心……”她嘴里嘟囔着,低头故意去踩有雪的地方,弄得脚下咯吱咯吱的响,“你去告诉他吧,叫他以后别再那儿等了,上次他偷偷把玉佩放在我书箱里害我被我娘打的事儿我也不计较了。”
“好。那小姐你在前面等我,别乱走,小心碰到那些妖怪。”
“知道了。”
柳葭应声,就持着伞往前走,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妖,要么是听隔壁阿姐说,要么就是从话本里得知,她倒还真想见见妖长什么样。
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近,她迫不及待的来到了长禧楼,把纸伞放到门前。
长禧楼内各种杂货小摊,和去年的花灯节相比,多了些不少的新鲜玩意,柳葭顿时走不动道了,她提了好些个东西,丁零当啷的响了一路,一边笑着,一边从台阶而上,来到二楼。
没想到刚一上楼,就被撞了个踉跄,没有任何预料。
脚下是台阶,一不小心踩空了,眼看着她整个人要到了下去,忽然被搂腰抱住,她下意识的去勾住那人的脖颈,一抬眼,是一张红双目,黄脸笑的面具。
人接住了,她手里的东西却一路从台阶上滚了下去,珍宝散了一地。
那张面具猛地一看会让人觉得有些恐惧,可柳葭却觉得有趣,那人不知怎么愣了神,一时忘记要放开她,她便自己乖乖松了手,往后退一步。
那张面具才尴尬的动了一下。
“这下我看你往哪儿跑!”
店家气喘吁吁追来,指着面具男子大嚷道,“这儿人这么多你还敢偷东西……”
“我没偷!”面具男反驳,“我只是说想借一下变个戏法,要是能立马有钱了,我就把这个面具给买下来!”
周围人都围了上来看戏。
“嘿,你个臭小子,没钱你来逛什么花灯节!赶紧把东西还我,滚回家去,这事儿咱就算了结,不然我把你衣服扒了扔到大街上去冻着你!”
面具下神色慌张,一听见要被扒衣服,双手在胸前挡了一下,看见柳葭笑他,又故作淡定的把双手放下来。
柳葭从钱袋里拿出三文钱来,递给店家,“这些够吗?”
有钱给当然就收下了,店家瞪一眼面具男就走了。
他尴尬一笑,把怀里捧着的一袋核桃给她,“抱歉抱歉,撞坏了你的东西,还让你替我付了面具的钱,真是有些说不过去了。不如你告诉我你叫什么住在哪里,我下次……”
他转念一想,下次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又说道,“不如,你告诉我你有什么心愿,我帮你实现。”
真是个奇怪的人。
有意思,柳葭莞尔一笑,拿了两个核桃,玩笑着道,“好啊,我想要天都最大的花灯。”
“好办!”他打了个响指,拉她跑出长禧楼,来到不远处的河边。
一眨眼,他手里竟然出现了一个写字写了一半的云朵花灯,放在她的怀里,她两只手都抱不住。
“这个大吗?”
柳葭晃晃悠悠:“你……”
花灯的主人是个富家子弟,特命人做这个哄姑娘开心,没想到姑娘正写了一半的字,花灯不见了,姑娘扇了他一巴掌就离去了。
“不大吗?”
他捏出来一个长有五尺的火龙灯,看样子像是送给小孩儿的。
“这个呢?”
柳葭:“……”
他又捏出来一个巨大的孔雀灯。
“这个呢?”
柳葭:“……”
他捏了一个又一个,柳葭赶紧拉住他的胳膊,直言道,“你是妖?”
面具下神色慌张,坏了,他忘记了,一时兴起竟然在她面前变来变去的,她该不会害怕他,然后大喊一声妖怪吧?
“你是妖吧?”她又问。
他刚准备拔腿就跑,却忽然看见柳葭明媚一笑,顿时心脏狂跳,胳膊上的白泽印记隐匿微微闪着光。
“你能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看看妖长什么样子吗?”
他问,“你……不怕我吗?”
“不怕啊,你看着和话本里写的那些妖怪不一样。”
他耳朵一红,心底一暖,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在面具后面细细看着她。
他不说话,就是默许了。
柳葭有些等不及了,伸手小心翼翼掀开他的面具,光影下,看清了他的面容。
白衣银发,一双澄澈眉眼,神清骨秀,轩轩如朝霞举。
眼里含笑,柔情缱绻。
柳葭觉得话本上一定是写错了,妖也有好看的。
她好奇:“……你是什么妖?”
朱厌答:“白猿。”
“猴子?”
他纠正道:“是猿。”
“噢。”
柳葭点点头,将面具还给他。
瞧她的手冻得通红,朱厌又简单捏了个诀,变出一个手炉来,放在她手里。
“你是第一次来天都吗?”
“嗯,第一次。”
“好玩儿吗?”
朱厌笑了,“好玩儿,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玩儿。”
“你是在大荒生活吗?大荒什么样的?”
“古树扶桑,落日金乌,没天都好,也没天都热闹。”
柳葭低声问,“你是偷跑出来的?”
他长吟着,“嗯……是,也不是。”
“我听说,你们妖来天都胳膊上都要有白泽印记的。”
朱厌好奇的眨了眨圆滚滚的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种人……”
她嘿嘿了一声,“给我看看嘛。”
朱厌笑着把袖子挽了上去,给她看。
“哇。”她凑近些,看见了他手腕上隐约闪着的亮光,“真有哎。”
朱厌却叹了口气,“只不过是有时间限制的,它消失了,我就也必须要回去了。”
“啊?这么快?”
“是啊……”
“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天都?”
朱厌沉默了一阵,其实他也不知道,但他不想看见她失落的样子,“或许,明年花灯节?”
“那么久吗?”
他逗她,“那不如你跟我去大荒?”
“那还是算了……”
“你不是不怕妖吗?”
柳葭抿了抿嘴,“我……我只是不怕你,大荒那么多妖。”
“我也会吃人的。”
“……”
瞧她忽然抖了一下,朱厌嗤地笑了出来,“逗你的,就算我要带你去大荒,白泽神女也会把我痛打一顿,我爷爷更是饶不了我。”
她低头笑了,“那等你再来天都的话,就来这里找我,天都其实还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
“……”
没人应她,她抬起了头,却发现面前的那只妖已然不见了。
她有些失落,还没来得及问他叫什么呢,不知道他听没听见她说的这句话。
她走出长禧楼,碧草跑来捡起地上的伞撑起来,“小姐!我找了你半天。”
“我刚刚见到了一只妖。”
“妖?妖!小姐你你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呀,这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嘛。”说着,柳葭给她看手炉,“看,这也是他给我的。”
“哎呀小姐!你要是有了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夫人交代呀!不是说了吗不要乱走小姐你怎么就……”
碧草根本听不进去,像个老婆婆似的自顾自的唠叨,哎呀哎呀,早知道,刚刚就说让那个妖带她去大荒好了。
……
然而,柳葭每年花灯节都会去长禧楼,可直至她后来被家里安排婚事,相夫教子,四十一岁时因救助被瘟疫感染的百姓不慎也被感染死去后,一直都没见到那只妖。
她不知道的是,朱厌这一回去,就被英招关在大荒里整整有七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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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厌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代白泽神女了,但他认为,这新上任的白泽神女是他见过神女中最不好说话的。
因为,她最听英招爷爷的话。
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她就是不肯给印个他白泽印记,放他去天都,得到一句话永远都是你爷爷同意了,我就同意。
朱厌哼了一声,就跑去找离仑。
离仑见他有些不开心就想着能找什么东西逗逗他,却只在山洞脚下翻出了一张面具,“这是什么?”
“这……”朱厌眼前一亮,接过面具,认真想了想,“我还真不记得了,可能是上次出去玩儿的时候带回来的吧。”
“人间有什么好玩的,回来之后你不还是被爷爷给关起来了,要不是我陪着你解闷,你不就在这大荒无聊死了。”
“是啊,所以嘛,我这次带你去!”
离仑:“……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呃,不是吗?人间真的很好玩儿!”朱厌笑着把面具放在脸前,“看,他们觉得我们妖有趣就把这东西也做成了妖的模样。”
“那是在玩弄欺辱我们,觉得我们好欺负。”
“嘶,才不是呢,离仑,跟我去吧!”
离仑:“我不去。”
朱厌话还要接着说,忽然面前飘过一片槐叶,离仑消失了。
说好的哄他开心呢。
其实他也猜到了,他和离仑从小长大,两个人总是待在一起,性格却完全不一样,他每次和离仑念叨人间有多么好的时候,离仑都会捏诀封住他的嘴巴,他不喜欢人类,更不喜欢从他那听见关于人类的任何。
朱厌转过身,得想个办法说动离仑,没想到,身后又出了声音。
“白泽神女不给你白泽印记,你怎么出去?”
朱厌惊喜笑道,“好办,我打算偷偷跑出去,我问过了明天她会去思南水镇不在这儿,到时候我们就……”
“……”离仑深吸一口气,“你就不怕那个讨厌的白泽神女向英招告状?”
“不怕啊,反正她告状的时候我已经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