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已是日中。
周围的积雪在逐渐消融,褚临刚从地上支起身子就淋了一脸的雪水。她伫刀一步一停,像是个年迈且晚景凄凉的老人。尽管蓝弦已经透露了大半,她还是决定回到城中看看。
胸口的剑伤并不致命,体内的灵力复苏的同时,它也在修复这道贯穿伤。她从前受过比这严重十倍的伤,还能硬撑着与人决斗。而在外流浪的日子里,她学会的便是示弱,蓝弦这种常年身居高位的人,必定不屑于对一个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废人动手。
不管是人头攒动的商铺,清香弥漫的茶楼,还是大办新丧的尤府,所有人仿佛都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这原原本本就是一座空城!
褚临喃喃:“看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她在城外看到的血雨确确实实是疟尸出世的征兆,可那后头紧跟着的大雪,则是越炤对这座城邦的洗礼!所有被波及到的人都在那一刻死去了,剩下的不过一具空壳而已!
诸念镜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能骗过所有人的眼睛?紧接着,褚临猛然想到一个矛盾点,为何女子和尤启死的时候毫无异常呢,而被蓝弦杀死的念夕和疟尸就化作了白骨?莫非因为他们是外来者?只有实体才能够破解虚无,如果她没有途径此地,一切也会按照原本的命运轨迹续写。
想到这,谜题似乎已经被解开了。只有在那场血雨后来到城中的人才安然无事,阴差阳错之下,褚临还拖住了风重和蓝弦的步伐。
所以,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改变不了海河城众人的命运。鬼师说是给与了她两个选择,但选哪个都是错,因为这两个选项根本就不存在!想到这,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口升腾而起,烧的她伤口发痒,渗出了猩红的血迹。
*
地府,鬼门关。
这是地府的必经之路,大门处是座一眼望不到边的断崖,像是巨人横卧的尸身。再往里走就更不得了了,街道的两旁种满了形似鬼手,歪歪扭扭的枯树枝,里头时不时传来悲戚的叫声,但谁也说不清楚是鸟鸣,还是鬼啼。
褚临故地重游,一手执刀,一手掀起裙摆,再次踏上了这条望上去像是废弃了数十年的阴森古道,偶有鬼火在街头乱窜。只不过她上次跟做贼似的东逃西窜,这次却面无表情地在观察四周,步伐稳定,眼神冰冷,活像个杀神。
有一只不长眼的小鬼正好从重重阻拦下逃出,褚临看都不看,随手拍一张符过去,就让它在顷刻间燃烧成了灰烬。
这时,一声尖叫从一座破损的危房后传来,“天哪,讨债鬼来了!快跑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驻守在阵地牛头马面纷纷探出头来,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咦,怎么长得不一样了?”
“...我怎么感觉这张脸上萦绕着一股怨气啊?”
“你管这么多干嘛,我看那招分明就出自那个谁...千玥之手!”
“对对对,这种凶残程度,是她没错了!”
"全体注意!"一个手握骨鞭的白衣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那副挂在脸上常年不变的微笑变得有些僵硬,甚至带上了一丝惊恐,他重复道,“全体注意!无论如何,都不要让此人再有进入地府的可能!”
褚临眯了眯眼睛,话说的谦卑,语气却是狂妄,“无常大人,我此番前来不是来找你们的麻烦。”
白无常微微松了口气,但依旧没有放下手中的鞭子,他警惕道:“...那你是来?”
“我是来找鬼师大人的。”褚临补充道,“哦,是那位隶属于寒英殿的...”
她话没说完,就被白无常打断了,他又想起了初见时那触目惊心的一脚,立即如临大敌道:“不行,绝对不行!你想对他做什么?!”
褚临嘴角抽搐了几下,心道:“他没有一刀劈死我就已经是万幸了,我还能做什么?”
不过,她捏了捏眉心,还是耐下性子道:“你放心,我是来请他解惑的。”
忽然,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隆声自远处的黑夜中炸开,然后是连绵不断的房屋坍塌声。众人这时也顾不上褚临是敌是友了,都拖着手中的武器循声赶去。
在冲天冥火的映照下,可以无比清晰地看见江水已经被尸体染成了血红色,其中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具如半座山高的青色死尸,而持刀伫立在江边凭栏处的是一个少年,猎猎江风吹起了他的长袍,那身平日里永远雪白无瑕的白衣染上了斑驳血迹,看上去更添了一抹肃杀之意。
越炤侧过头来,兜帽下显露出的唇角洇开了一抹笑,伸出手来,道:“你来了。”
听他这副语气,像是早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跑来质问他。褚临越想越觉得不爽,她一把推开拦在前方的白无常,开门见山道:“我说,你耍我是觉得很好玩吗?!”
对方的手停滞在半空中,那截红绳自袖口中露出,显得十分妖异。越炤听了这句质问倒也不恼,只悠悠然道:“我们之间的私人恩怨早已了结,我说过,这是你的机会。”
他在茶楼中曾说过,这是她将功补过的机会。可从未告诉她,这只不过是一场幻象。自己就像个草台班子上的戏角,每一步都踏在了他人精心设计好的道路上。
一旁的牛头鬼卒十分上道地将一沓文书放在手中,恭恭敬敬地道:“鬼师大人,这是近七日的亡灵名录,请过目。”
越炤愣了一瞬,微笑道:“干得不错。”
“真的吗?”牛头有些不敢置信,脸颊染上了几分羞涩的神情,随后振奋道:“我一定不会辜负大人的期望!”
白无常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道:“鬼师的意思是让你有多远滚多远!”离开前,他还饶有兴味地朝这个方向看了好几眼,好像在看一出好戏。
越炤:“......”
“呦,你这手下还挺有趣。”褚临阴阳怪气道,周围燃烧的冥火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忍不住半上了眼,“只是,你如果不信任我,为何要费尽周章地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越炤沉默了半晌,道:“我已禀明阎王,寒英殿已将你犯下的罪责抵消。当时事态紧急,这是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将流入人间的疟尸扫除,而你也成功脱罪不是吗?”
这事说小了是顺水推舟的人情,说大了就是欺君之罪,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让自己脱罪?这真是匪夷所思……
“你是在同情我吗?”褚临冷笑了一声,“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需要,那向来是给予无能者的施舍。何况,我身上至少背了三四个通缉令,东躲西藏的日子我也过习惯了,也不急于一时。”
“人在情绪不稳定时往往会头脑发热,从而说出不利于自身的气话。”越炤摇摇头,道:“千玥。有时候,以退为进,待机破败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你别自以为是,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上一个这么跟我说话的人已经魂归故土...”
少年将手挡在了她的眼睛前,一分不差地挡住了所有的火光,又没有触碰到她分毫。褚临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的愣住了,少年带着一丝笑意的嗓音回响在她耳边,“当然,你目前可以理解为是我在求和。”
褚临闻言了然,这又何尝不是他在退让呢?放在以前,她铁定要找人打一架才肯罢休。
她退开了一步,正准备开口时,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没有半分痛感了。
......
长久的沉寂过后,褚临哑然失笑,“你何必...唉,总之,多谢了!”
越炤翻看着手中的文书,道:“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何须言谢?”
褚临一时间被说的失言,片刻后,有些哭笑不得,“鬼师大人可别折煞我了。”她要是因为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此折寿了怎么办?
“千玥,举手之劳,不必介怀。”他笑得很无辜,正想提笔写字,低头看到袖口上的血渍却顿住了,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扯下外袍,干脆利落地扔进了那熊熊焰火之中。他此时一身月白暗纹锦衣,青丝逶迤至腰间,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柔和不少。
越炤在文书上头迅速地写下一行字,又斟酌着开口,“我知道你心有不甘,那这样吧。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问题,我必定如实奉告,再无虚言。”
褚临“哦”了一声,望着远处探出的几颗头若有所思,她冲着几个鬼卒扯出了一个阴森的笑容,吓得他们旋即将头缩了回去,她不怀好意地道:“你的恶相是什么样的?我想看看。”
越炤执笔的手停住了,突然笑了起来,“噢,你这回不怕做噩梦了?”
“你能别这么记仇吗?”褚临向前跨了一步,在这个距离甚至可以看到那长睫投下的阴影,她继续蛊惑道:“你就当满足一下朋友的好奇心。”
“你真是半点也不肯吃亏啊。”少年终于将目光从纸上移开,沉沉地望了过来,“有机会的话,你会见到的。”
褚临双手抱臂,不满道:“这也算回答吗?不行不行,我要再问一个。”
对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褚临才缓慢开口,道:“鬼师大人,何为诸念镜?”
“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吧?想必蓝弦早已将些许情报告知于你,意在让你策反。”
提到旁人,越炤的眸光中显露出一股嘲讽之色,仿佛世间任何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之后,他低低笑起来,“不过你遇到我,算你走运——”
“我可以亲自带你去看看,那关乎于万世万法的遗落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