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香后,楚燿饭饱歇筷,堂下歌女不知何时也下了台,美妙曲音散去,只剩下一堂的闲话嘈杂,吵人得很。
楚燿动了动脚,想远离这个纷扰空间,可见肖骐还在埋头大吃,只好作罢。
肖骐一吃东西就六亲不认,平日里叭叭不停的嘴也只剩下咀嚼的声音。
楚燿干坐着很是无聊,左顾右盼,也没能找到乐子解闷,他怒怒看着肖骐,催道:“快点吃!”
肖骐塞得满嘴食物,不能回话,只得唔唔点头,埋头继续。
楚燿暗叹一句,开始胡思乱想。他想起近日来所遇之事,离奇,诡异,有悲有喜,有恨有爱,桩桩件件,都让他感概之深。
午夜梦回,他也曾惊汗连连,也曾哀伤悲痛。许多深夜时候,他时常会问自己,问老天,为什么要让他遇到这些事?为什么偏偏是他?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不,有一个人可以回答,可他却选择闭口不言。
想起那人,楚燿忽觉胸口一凉,伸手按去,发现胸前贴着一块硬物,正是疑惑时,他才想起自从那次之后他便一直将同心锁带在身上,贴身藏放得久了,他差点都要将它忘了。他伸手将它取下,眉头紧紧蹙起。
同心锁,锁人心。
一实一空,花纹,样式,它们明明就是一对。
为何他就是不肯说出他拥有镂空同心的原因呢?
楚燿头很痛。
他拿着心锁细细看了又看,轻轻抚摸,似在对待一件世间罕有的珍品。
就在他看得出神时,耳边响起一声疑问。
“咦?这心锁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楚燿扭过头一看,“金老板?你不是在后厨煮八宝翅么?”
金缕一听,大手一拍,唉道:“这小唐真的是,嘴上没个把关的,净会乱说话!”
楚燿没兴趣与他周旋,便住口没再说下去。
哪知金缕没有走开,反倒是坐到了楚燿身旁,道:“你这心锁,甚是眼熟。”
楚燿对这个怪老头一向没有多少好感,加之烦躁得很,更加不想与他搭话。
金缕见他不答也没恼,径自从他手中夺过心锁,细细看了几眼,又道:“我见过它。”
“你做什么拿我心锁!”楚燿伸手要将心锁夺回,可没曾料到金缕年过大半百,力气倒是不小,抢夺几轮,才堪堪从他手中将心锁拿回。
金缕啧啧怪声道:“如此宝贝,果真是珍爱啊。”
楚燿冷声冷气回道:“你老还是回后厨煮你的八宝翅吧。”
话刚说完,那边肖骐也奋战结束,拍了拍了肚皮道:“金老板,你老人家忘了么,三年前,就在这个位置,你不就是见了二郎的心锁么?当时还是你说这枚心锁是一双一对的呢。”
“哦?是么?”金缕回想片响,印象中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说的见过,并不是三年前的那一次,“不是,我见过它,在更早之前。”
楚燿闻言一惊:“什么意思?你说的更早是什么时候?”
金缕凝思半响,道来:“想了想,应该是在七年前的一个下午。我记得,嗯,那时候天色昏暗,狂风大作,就要下雨,我在店门前叫人支开雨棚。就在这时,我在人流中看见一个白衣少年逆流而行,他生得绝顶,于是我就多看了两眼。然后这时就下起了暴雨,白衣少年冲出慌乱的人群,跑到了金膳楼门前来避雨。
这一近看,更是英俊逼人。
我偷偷瞧着他,看他双手捧着一个木匣,小心翼翼的往怀里藏,然后我就同他说──”
”孩子,外面风大雨大,不如到我店里躲下雨吧?”金缕用手挡了挡溅到脸上的雨水,放声说道。
漫天暴雨迷人眼,无形狂风乱衣裙。
方才还是熙熙攘攘的长街,眨眼便剩四五身影,站在房檐下避着风雨。
白衣少年看着空荡街道,半眯着眼看了看他,面上有些迟疑之色。
金缕笑道:“就进来躲躲雨,放心,不收你钱的。”
白衣少年这才展开笑脸,谢道:“那就叨扰老板您了。”
金缕领着少年进了门,唤人上了茶,道:“这茶水算是我请你的,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谢谢。”白衣少年礼貌又谢,说罢喝了一杯茶,将木匣放在面前,用袖子细细擦着上面的水珠。
金缕见状,不由好奇匣里装的是何珍贵之物,便问:“孩子,这匣里的东西很贵重的是吧?”
白衣少年微笑道:“嗯,这是我送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
“哦?”金陵更是好奇了,笑着道:“看你这样珍贵这个匣子,你一定很喜欢她吧?不知你会送什么给她?能不能也让我看看?”
白衣少年迟疑片刻,可想到他好心让自己进店避雨,便点了点头,打开匣子,在木匣内的,是两枚同心锁。工艺精细而绝美,让人眼前一亮。
金缕吃惊而道:“这…这是金鼎坊吴老制作的同心锁?!”
白衣少年一怔,才道:“您也知道吴老么?”
金缕道:“金陵谁人不识吴老!可是,吴老前年不是已经封手了么?这同心锁你是从何得来的?“
白衣少年腼腆一笑,道:“我求了他好久,他才答应我的。”
金缕略为惊讶,吴老这人脾性比他还要古怪难搞,说是封手就是封手,就算是玉皇大帝来了也不给情面,可他却能说动他重新出山,想来是费了老大的功夫。不过看他年纪轻轻,想不到竟有如此恒心。果然,爱能让人排除万难,将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
金缕道:“看来吴老是被你的真诚感动了。”
白衣少年笑道:“老板说笑了,只不过是我脸皮厚而已。”
他笑起来如三月春风,令人心醉。
金缕看得出神,脑海中某些尘封的回忆隐隐有露痕迹象,他用力眨了眨眼,甩走脑中逐渐清晰的画面,轻轻一声默叹,遂转换心情,说道:“你的心仪之人,一定是个仙儿般的人吧?”
白衣少年双颊微微一红,双目染上似水柔情,就连语气也变得十分温柔:“嗯,他是世上最美的人。”
金缕暗暗惊叹,“那得生得多美,才能让他露出这样迷恋的神情。”遂又玩笑道:“小兄弟,你这是见色起意啊。”
白衣少年倒也实诚,回道:“他生得好看,我生得也不差,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金缕略略吃惊,随即平复表情,哈哈笑道:“小兄弟如此诚实,我喜欢!”
白衣少年抿嘴笑了笑,“我也挺喜欢你,你人好,说话也不拐弯抹角。”
金缕闻言心情大好,对眼前的白衣少年更是喜爱,又见外头暴雨越大,一时半刻停不下来,便诚意邀请道:“这样,反正也时候准备用晚饭了,不如你就同我一起吃吧?”
“这……”白衣少年犹豫不决。
金缕拍拍他的肩膀,朗声道:“相遇即是缘分,不知小兄弟可否赏脸?”
白衣少年也不再推辞,爽声应道:“叨扰了。”
二人愉快的一起用饭,暴雨也渐渐转小,如垂珠般淅淅沥沥地下着。
饭毕,金缕送了一把梨花点缀绛红油纸伞给他,白衣少年谢过,撑着伞慢慢消失于雨幕间。
楚燿双目瞪得铜铃一样大:“就这?这样?!”
金缕捋捋苍白胡须,沉醉在美好回忆中,笑吟吟回他:“这么痴情的男子,世间罕见咯。”
肖骐也是一脸陶醉:“是啊,就是不知是谁那么幸运呢~”
楚燿咋舌:“送枚同心锁就是痴情了?痴情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金缕啧啧两声:“你肤浅,你不懂。”
楚燿脸上浮起愠色,冷巴巴道:“既然你七年前见过这枚同心锁,为什么上次没有听你说起?”
金缕翻了翻眼,道:“你又没问,我干嘛要说?”
楚燿怒:“那我又没叫你坐在这里,你又坐下来?”
金缕冷笑:“我喜欢,我乐意,你管我?”
楚燿面色顿时黑了下来。
气氛徒然间变得紧张,肖骐察觉不对劲,忙打圆场道:“呵呵,那个,别动怒啊~有话好说嘛~”
“闭嘴!”楚燿压住怒意,强行扯起一个笑脸,瞪眼问:“那我现在问你,那个少年是谁?叫什么名字?”
金缕脾气也上来了,指节敲着桌面发出“笃笃”之声,良久后,才捋着胡须,面向肖骐道:“你听见有人说“拜托”和“谢谢”这两句话吗?”
肖骐只想哭:“……”
楚燿倏地起身就走。
“嗳~二郎你去哪儿啊?”肖骐急急忙忙掏出荷包付账。可刚拿出银两,就见楚燿又折了回来,坐下,笑脸盈盈道:“请问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不胜感激!”
“这还差不多。”金缕摆足了架子,这才说来:“那人你也见过的。”
楚燿瞳孔微微一缩,心扑通扑通乱跳:“谁?”
金缕道:“就前些日子,你在搂角还与他起了摩擦的那个,他姓颜。”
“名唤颜尘。”
这个名字如一记棒槌,狠狠砸在他的心间!如狂风骤雨,紧紧将他席裹不能自我!
是他?
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楚燿全不能信,心暗暗道:“怎么是他?我七年前就认识他了?可为什么我一点记忆也没有?”
整个脑袋嗡嗡作鸣,不能思想,他浑身上下僵麻无法动作,只有胸口的那声声狂跳在不断地提醒他,他听到的都是真的!
混乱间,他听见金缕和肖骐在对话。
肖骐:“什么?金老板你说你七年前遇见的那个少年就是颜公子?”
金缕:“咦?你也认识他不成?”
肖骐:“岂止认识!颜公子现在就暂住在我们府上!他可是我们楚府的贵客!”
金缕:“哦?如此,我听他说他是来金陵见他的意中人的,难不成他的意中人就是楚氏里的哪位小姐?”
肖骐:“你刚才不是说过,这枚同心锁是颜公子送给他心仪之人的吗?”
金缕:“是啊,不过真是怪了,这枚同心锁怎么会在楚二公子手上?”
他话音一落,忽觉哪里不对。
肖骐也有此感,面上震惊之色越来越浓。
二人齐齐转过脸看向他。
楚燿嘴巴微微张开,指了指自己,痴痴道:“这枚同心锁,一直都是在我身上的啊。”
忽有凉风吹来,雅座四角摆放的莲花灯火花忽忽闪闪,晃得三人面色各异,目光隐隐。
楚燿抬眼看向屋顶,在屋顶的正中央,有一处三尺长宽的天窗,镶嵌于窗内的,是一块透明琉璃。此时透过洁净透明的琉璃窗望出去,墨黑的天空有几点星星之光,不知不觉间,原来已经入夜了。
暮色幽幽映在他的瞳孔中,就如他此刻的心一般,深深不见底。
楚府,思苑。
楚燿和肖骐回到思苑时,已近亥时。
整个楚府融在夜色中,四下都是静悄悄的。
二人进了苑,还没走几步,肖骐忽地一声惊声道:“啊!二郎,我还有些事要办,你先回去洗漱吧?”
楚燿问:“这么晚了,你能有什么事要做?”
肖骐面有扭捏神色,支支吾吾道:“那个,额,就是有事嘛,二郎你就别管我啦,我会早点回来的,走啦~”
说完,转身就跑进了夜色,不消片刻,便连人影也看不见了。
楚燿无可奈何叹了叹:“一个两个,都丢下我跑去潇洒,真是的……”
他放缓脚步,就着淡淡月辉闲步于庭院内。
月色似水,凉凉的从指尖滑过,再倒映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形成了细细长长的斑驳影迹。
楚燿踩着这些虚影,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回来了?”
楚燿的嘴角几乎是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悄悄扬了起来。
他缓了缓胸口的震动,随即转过身,颜尘站在月下,定定看着他。
不知为何,在看到他的那一瞬,他的心,莫名有些慌张。
或许是因为银辉太过耀眼,或许是因为他的心跳得过快,也或许是因为那枚同心锁……
他张了张嘴,一肚子的话想要问他,可在对上他那双秋波粼粼的眼睛时,那些话,又全都被他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