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白烨灵像是把雪灵芝的事忘了,再也没提过雪灵芝的事。
下雪的天气变得越来越频繁,白烨灵似乎多了个嗜睡的毛病。
有次饭吃到一半,白烨灵就杵着头闭上眼睛。
池仰秋把他喊醒,皱着眉头要给他把脉,白烨灵只是摆摆手,嬉皮笑脸道:“要冬眠了。”
到雪下得最大的那几天,池仰秋也不外出了,他在家里囤了些食材,整理今年的收支盈余。
这时他才发现,白烨灵的嗜睡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原来平日里只有他回来的时候,白烨灵才是清醒的。
白烨灵打了个哈欠,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揉了揉脸:“跟你说个事,我这几天准备走了。”
他问:“去哪?”
白烨灵道:“回家。”
池仰秋道:“雪天行路不易,我这几日去帮你找匹好马,再备好行李。”
白烨灵漫不经心道:“都不用,我哪里用得着骑马。”
白烨灵想了想,又道:“做顿好吃的给我。”
他脸上露出怀念:“我要封你为世界上最会做烧鸡的人类。”
践行那一晚,池仰秋热了点酒,白烨灵似乎喝了两口就醉了。
池仰秋端起酒杯,怀着一丝忐忑,道:“希望年年得见月如此。”
白烨灵跟他碰了一下杯,弯着的眼睛流光溢彩,轻声道:“小书生,你是个好人。千江有水千江月,不必执着。”
池仰秋听懂了他的拒绝,一时没说话。
白烨灵靠在窗边,仰头看着窗外的大雪和月亮,雪白的面颊上有了些一点薄红。
他伸手抱过酒壶,把剩下的一点全都喝完,眯着眼睛,笑道:“世间的酒我喝过很多,最后一杯淡一点,也足够了。”
白烨灵声音低下去,似乎又睡着了。
池仰秋为自己叹了口气,他收拾了桌子,把白烨灵扶回床上,自己回了房。
白烨灵说,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黑暗的房间里,池仰秋睁眼到半夜,又爬起来,想着先把鸡给炖上。明早最后一顿,吃完再让白烨灵出发。
他起来的时候,却看见白烨灵的屋子房门微微开着。
他扶白烨灵进去的时候,清楚得记自己已经锁好了门。
池仰秋快步走过去推开门,屋里空无一人,被子已经被冷风吹得凉透。
桌上压着一张字条:家中急召,等不及明日告别,勿寻,祝安好。
他给白烨灵准备的行李一样未动,都放在原地,白烨灵似乎连一件厚衣服都没拿。
池仰秋快步走到门前,蹲下身,门口浅浅的几个脚印,已经被风雪淹没了一半。
他焦急和愤怒交杂,抓起斗笠,一头冲进风雪里。
白烨灵并没有走出很远,只是走的路线很偏,不往驿站走,反倒是往深山老林里钻。
池仰秋追着他的一点点浅淡的脚步,急匆匆地一路向前,生怕慢了一点,剩下的脚印就会被大雪掩盖。
他一路走,最后在一个山洞面前停了下来。
脚印是从这里进去的,这个山洞池仰秋知道,没有任何奇特之处,唯一的特点就是还算长。
池仰秋毫不犹豫地走进去。
里面完全是一片黑暗,池仰秋点了一个火折子,照亮地上的痕迹。
这里没有积雪,白烨灵留下的脚印更加清晰。他走了一小会儿,便看见了靠墙坐在那里的白烨灵。
白烨灵闭着眼,睫毛上凝着霜,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神情平静,几乎已经看不见呼吸起伏的痕迹,周身都散发着寒意。
池仰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摸到脉搏处,顿时变了脸色。
白烨灵脉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亏空,几乎同将死之人无异。
纵使是妖,冬眠也不会是这幅奄奄一息的样子。
池仰秋抓着白烨灵的肩膀,喊了几声。白烨灵身体僵硬,完全失去了意识。
火折子燃尽,啪得一声,熄灭在黑暗的山洞中。
池仰秋动作极快地脱下披风和外袍,裹在白烨灵身上,呵出热气使劲搓了搓手,将白烨灵脸上的寒霜拂去。
他把火折子丢在一旁,把白烨灵背在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洞外面走。
严冬的天气,他几乎出了一身热汗,被风一吹,冰凉地贴在身上,似乎下一刻就要结冰。
白烨灵趴在他背上,没有动静。
池仰秋一边走,一边偏过头去跟白烨灵说话,反复说马上就到家了,到家就暖和了。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到了草药堂。
小小的房子在黑暗的风雪夜里看起来不堪一击。
池仰秋抬头,看见门头上一直挂着的那个灯笼不知什么时候就熄灭了。
那是白烨灵点的灯笼,池仰秋知道白烨灵用了法术,曾经从来不会熄灭。
他移开目光,就当作没看到,进屋生火烧水。
屋子慢慢热起来,池仰秋坐在床上半抱着白烨灵,不停为他搓着四肢。
白烨灵苍白的脸上似乎缓和了些许。
但池仰秋摸着他的脉象,心中的慌乱却越来越甚。
白烨灵他的心跳和呼吸正在规律地越来越慢,无论他抱得再紧,屋子里再暖和,都没有改变。
到今夜结束,白烨灵的心就会停止跳动,他会死去。
白烨灵骗了他。池仰秋这才意识到。
他想起街坊老人讲的话,说家里养的猫感觉到自己要死的时候,会默默不告而别,自己离开。
紧接着,池仰秋又意识到了一件事。
白烨灵想要雪灵芝。他没有。
他骗了白烨灵。
那个可怕的逻辑毫不留情地浮出水面,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白烨灵脉象亏空,就是因为有暗病。他因为雪灵芝才留下来的。没有雪灵芝,他便会像今天这样死去。
明明是妖,既有武功,又身怀法力,却没对他动手抢走,为什么?
更卑鄙的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雪灵芝。
如果不是他谎称自己有雪灵芝,白烨灵或许就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明明有机会解释,却在那一瞬间,撒了谎,想让白烨灵留下来。
他以为这无伤大雅。
可如今白烨灵要死了。
用一株编造出来的假灵芝,妄想去骗取真正的爱。
最终一切都坍塌。
池仰秋坐在床边,摸了一下白烨灵,依旧冰凉的脸。
他下了某种决心,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一个细微的力量,他低头一看,白烨灵闭着眼睛,苍白的手指却勾着他的袖子,似乎要拦住他。
他把白烨灵的手塞回被子里,轻声安慰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行医治病,修身修心。
他必须要面对那棵假灵芝。
北风呼啸着席卷一切,池仰秋艰难地行走在雪地里,向雪山的方向走去。
雪灵芝的传说在这个小镇代代相传,并非空穴来风。
几乎每一个传说的版本都十分相似,雪山之巅,有一条巨大的蟒蛇盘踞在雪山上,守护着至纯至净的雪灵芝。
漆黑的天空中看不到半点光亮,乌云遮住一切。
他对这雪山比镇上的其他人都熟悉,一路顺着好走的路线,到了山腰下。
低头回看,脚下的山谷显得深不见底,而山顶更是遥远不可及。
池仰秋坐在一岩石上休息,却并未完全放松下来。
他感到似乎有一个目光正在盯着自己。
天空上投下阴影。
池仰秋抬头,一条白色巨蟒正盘踞在高处的崖壁上,盯着自己,目光阴森而寒凉。
那巨蟒有七八人合抱粗,一眼望去竟看不出有多长,只觉得向远处无限绵延而去。
他仰头与巨蟒对视,怀里抱着那个灯笼,手中握紧那柄剑。
奇迹没有发生。
记忆里是一场单方面杀戮。
他准备的各种雄黄,药酒都没有太多作用,唯一有作用的是白烨灵那把剑,在巨蟒坚不可此的鳞片上留下了些许痕迹。
白色巨蟒似乎觉得他有点意思,将他拖回了自己常年盘踞的地方。
池仰秋身上数不清有多少伤,但是一片混乱之中,他看见了他想要的东西——雪灵芝。
晶莹的,洁白的,仿佛不是一株植物,只是一抹莹亮的月光倒映在雪山之巅。
很快,他的视线就被白色巨蟒挡住,它缓缓游过来,和池仰秋对视片刻后,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其吞下。
他奋力挣扎,却也无济于事。
当时应该是已经死去了,按理说,他本应该魂归地府。
但不知为何,他的灵魂却被一直困在白色巨蟒体内出不去。
他甚至可以看见那柄剑一直就停留在巨蟒的体内。
白色巨蟒似乎有吞噬灵魂的本领,一直尝试在消化融合掉他的意识。
慢慢的,他甚至都忘了自己叫谁,做什么的,只留下一个执念迟迟不肯消散——雪灵芝,白烨灵。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两个飘渺的声音。
“上神大人,白玉巨蟒体内有一不知何处来的生魂。”
“凶兽难训,恰好将此人生魂炼化到白玉蟒的身躯上,为我所用。”
很长一段时间,他脑子里一片茫然。
他不知身体失去了四肢,该如何向前行动;也不知为何空气中的气味变得如此强烈,他却看不见清周围。
紧接着周围不断有魔物从笼子里放出来,丢到他身边。
他被迫快速地靠本能学会战斗。
再后来一天,他醒来,看见自己在一座仙气缭绕的大殿中。
“恭喜你,修得人形。”
莲花神座上的神赐封他为白蛇神君,执掌杀伐,镇守深渊。
*
池仰秋从这一世的回忆中出来,吐出一口气,有一种从水面中浮出来的感觉。
他一鼓作气,再次打开下一个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