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侵入思维,是不可逆转的。
生理上的,不可逆转。
极度强烈的开心、愤怒、悲伤、痛苦……都会一点点改变大脑结构,从而对我们这些实验体的孩子产生各自差异变化。
过了很久我才想明白这件事,为什么布伦纳博士反对彼得的那套教学方式。
因为训练自身的力量和在我们身上做实验,是有区别的。只要实验有一点细微如真菌的污染,就足以让预想的结果天差地别。
可不管布伦纳博士该如何头疼思考接下来的事,现在,我有更重要也更需要严肃对待的事情。
“今天有布丁吗?”我问。
“没有。”
“黄油土豆泥?”
“没有。”
“曲奇?小蛋糕?华夫饼?”
“都没有。”
我泫然欲泣。双手捧着餐盘,委委屈屈地看着餐厅工作人员,“那今天有什么?我还有可乐吗?”
她定定看了我好几秒,粗壮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博士说,如果你想要可乐,”她转过身,有些艰难的弯下那吹气球般的身体,拿出一罐可口可乐放在我的餐盘上。
“给你,你今天只有这个。”
餐盘受重下压。
我努力维持餐盘的平衡,凝视着眼前的红色易拉罐,严肃强调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蓝色的,百事可乐的。
她说:“孩子,都是可乐,两者没有区别的。”
“……”
当然有区别。
对错。强弱。善恶。正负。
一切事物都能区分阵营敌我,会像磁铁两端一样互相排斥,那么气泡饮料也应该如此。
一个是他许诺该给我的,那么另一个就不会是我想要的。
因为这是布伦纳博士承诺的一部分。
我一下一下戳着餐盘里毫无食欲的豌豆,在心中大声且恶狠狠的抱怨——
他承诺过我的!
现在却开始狡猾的给我做服从测试,想让我去接受…接受他愿意给我的!
只因为我在他的实验里划水。
迟迟没有给他想要的结果,他开始不耐烦了。
我才不要接受。
那意味着我对布伦纳博士的退让和屈服。
或许我应该做一个坏脾气孩子该做的事,当场反应激烈把它砸出去,狠狠挤压红色易拉罐让那棕色的气泡水喷溅得墙面和地上到处都是,惩罚他们焦头烂额地去处理那些污渍,我再次不甘心地想。
可是,无论谁去收拾,肯定不会是布伦纳博士。
我再、再次不甘心地想,如果不是他来收拾,我的恶作剧将得不到任何乐趣。
豌豆绕着餐叉滚了一轮又一轮。
大概是满腹牢骚足以填满我的胃,此时我不饿,今天也不想去得到,得到本该属于我每一天的快乐——
将易拉罐的拉环微微勾起,啪的一声,开启气泡嘶嘶破裂的绝赞交响乐,品尝它在舌尖上炸开的美妙口感……
但现在我不想要。
至少不应该是这一罐。
我再、再、再次不甘心地想,如果不是他承诺中的百事可乐,我得不到任何乐趣。
如果我继续划水让实验停滞,接下来他又会用什么手段迫使我屈服?
塑料叉子刺穿一颗被力量固定住的豌豆。
说真的……
我很好奇。
“滋啦——”
一阵尖锐的地面摩擦声,搅乱我的沉思。
……
为什么?
为什么…002总是学不会保持安静?
他泄愤般用力拉开椅子,餐盘重重放在桌子上发出声响,恨不得要让所有人看到他的焦躁不爽,低头往嘴里塞那些难吃的豆子——我想他这会儿已经尝不出什么味道,否则他就该皱起眉,和同桌的003、004、005抱怨这豆子寡淡且无味。
他嘴里咯吱咯吱不住咀嚼,眼睛戾气十足的上抬,冷冷盯着缩在角落里的011,仿佛牙齿咬碎的不是豌豆而是011的喉咙,内脏,骨头。
这视线太强烈,快要在011身上灼出一个洞。
总之,他吵到我的眼睛了。
我端着自己的餐盘站起来,向他走过去。
“怎么了,哥哥,你的眼睛也在训练室里摔坏了吗?”
语气里饱含真诚的嘲讽让他一下子拉长了脸,“走开,007。”
“我在关心你。”
我眨了眨蓝眼睛,一脸诚恳的望着他。
002脸上的伤口恢复得不错,带着一点粉嫩嫩的颜色,不凑近观察几乎看不到痕迹。
我不禁回味起这些曾被玻璃片用力割开,纵横交错的伤口,在那绽裂的狭长缝隙间汩汩涌出的红色,曾混着他的痛楚淌下来。
啊……
那种鲜亮的色彩,在我脑子里久久无法褪色。此时此刻,似乎又顺着他强烈受挫的心,从粉嫩的伤口滑落。
“久违的疼痛,滋味很不错吧?”我说。
002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瞪着我反唇相讥,“你呢,被我摔在墙上的滋味也不错吧。”
“嗯。”我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泡沫垫可比观察窗的玻璃板舒服多啦。说说看,再次输给别人那是什么感觉?”
他不由捏紧手中的餐叉,眼神愈发不善。
戳他痛处可有意思多啦。
002不想和我口舌之争,用那种令人厌烦的傲慢态度命令道:“滚出我的视线!”
“我不要,我想在这吃饭。”我说。
他想也不想立马拒绝,“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我看向这张桌上的其他人,003、004、005纷纷回避我的视线,用抗拒的姿态拒绝了我。
这让我有点伤心。
而伤心总能让一个人变得不讲道理。
尤其是小孩。
“我要坐在这张桌子。”我说。并且故意模仿他慢吞吞的滑稽语调,“要么,你们离开。要么,我们一起关小黑屋。噢,我听说你即将有一份新工作……恭喜你,哥哥,需要我给你增加一点光彩的履历吗?”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你在威胁我?”
我大叫委屈,“威胁?我没有!我原本只想过来找点乐子,哦,不是,是来对你幸灾乐祸。”
“你怎么敢!”
他腾的站起来,一个暴起就想把餐盘掀在我脸上。
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分散在各处用餐的孩子,连咀嚼的声音也更小了,睁着眼偷偷看着这里。
002极具压迫感的身高让我不得不仰起头。
那与我差距悬殊的身高已经不会让我产生敬畏,湿漉漉的蓝眼睛毫不退缩的看着他,语气无辜得让他火大,“我当然敢。早在你撕掉我的画,我就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你知道,我总是容易失控,毕竟你是这样告诉爸爸的,对吧?”
我不知道他后不后悔撕掉我的画,但我一定要让他后悔。
现在这样,是他亲手造就的。
这是他要承受的代价。
“失控。”我不禁咏叹,仿佛在吟唱一首调子轻快悠长的歌,“多么完美的理由,想出它的你真是个……天才。”
且伴随着我每一次的恶作剧而变得更加完美。
手中的餐盘微微倾斜。
豌豆呼啦啦滚作一团,易拉罐里的气泡水咕嘟嘟翻涌着,蓄势待发。
002胸膛起伏了好几下。
我正等着他和我一起大闹餐厅一场,然后双双关进小黑屋,就像之前几次那样,他却有所顾忌的再次坐下,恶声恶气地说,“别总拿我当你发疯的借口!怎么,你又不高兴了?”
002居然开始动脑子了。
多么惊人的长进,于是我爽快的承认,“对,我不高兴,我要坐这里。”
“这里不行,去别处。餐厅的空座位多的是。”
“可我要坐这里,因为这是你的位置。”
我像个复读机不断重复,表现得像个无理取闹,得不到糖果就听不进任何话的孩子,态度十分明确——
要么在这里和我打一架。
要么把位置让给我。
“你不可理喻!”
他近乎气急败坏地大叫,尖锐到有点破音的叫声刺破餐厅上空的安静,引起两名警卫的关注。他们拿起对讲机说了什么,左手警惕地攀上腰间插着的电击/棒,就要走过来。
我注意了。
002也注意到了。
在警卫即将介入之前,他深吸几口气,脸上被羞辱的涨红,在几次仓皇的眨眼下强行压了下去,嘴里依旧撂着狠话,“你等着瞧!我们走!”
便带着其他人气冲冲的离开这张桌子。
背影匆匆,如逃跑般。
连餐盘也没拿。
这样的姿态取悦了我。
于是态度十分乖巧地应付警卫的质询,然后开开心心坐下来,就着002的愤怒为佐料,开始摄入那些研究员嘴里我所必需的营养元素——
哈,那些毫无食欲的豌豆。
当我勉强吃到一半,再也吃不下去了。
……
太难吃了。
一个小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我可以坐这里吗?”
是011。
我咳嗽了一声,“当然可以,请坐。”
她似乎有些心事。
吃一勺豆子,就看我一眼。
像一只迷路的小鹿试探性伸出蹄子。
暖褐色的眸子太过清澈,我果然……还是无法抗拒这种小动物一样的眼神,好奇地问,“你不害怕我?”
她声音怯怯,老实回答,“有一点。他们,他们都说你精神不稳定,很危险。”
我扬了扬头,展示脖子上的项圈。
“别担心,我还没有疯到在这儿就吃了你。”
“吃?”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
我眨了眨眼睛,没有解释。
她踌躇了一会,似乎想说了什么。我很有耐心,她终于说出来,“谢谢你,帮我赶走了002。”
我摇摇头,修正她的说辞,“不是因为你,是因为青豆太难吃了。”
她不理解青豆与002有何关系,依然固执地说,“但还是谢谢你。”
好吧。
我悲悯的看着小鹿。
太可爱了。
可越是心生亲近,越是会让我产生一种再美好的事物,也终将破碎的阴暗想法。
我试图摆脱这种想法,它却总是追随布伦纳博士的脚后跟如影随形。如果我要摆脱它,要么让布伦纳博士消失,要么……
让011消失。
011很敏锐。
似乎像小动物一样敏锐,感受到一种不安的转变。这似乎有点吓到了她,她变得紧张,餐盘中的食物几乎再未动过。
那些关于我的骇人听闻大概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她战战兢兢地开口,“你,你是想要回斯威尔吗?”
我想了一会,终于起来——
啊,那枚陀螺。
被我命名为斯威尔,送给了她。
那是2年前的事情,为什么我却觉得过去了好久好久。
“不,它属于你。”我说,“我已经不需要它了。”
011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坐立不安,我们陷入静止的尴尬。
于是我干巴巴地问:“你想喝可乐吗?”
我把那罐可口可乐递给她。
她紧张的张望周围,“这个,不在我们的饮食清单里面,爸爸,不会允许的。”
“它在我的餐盘里,那就是合理的。”我理所当然地说。此刻我觉得自己真像一个引诱好孩子做坏事的女巫,“你难道不想试试吗?”
她有些迟疑。
“看好了,像这样,用手指提起来。”
我伸手拿过可乐,试图像彼得对我演示那样,把拉环勾起来。
第一次,我没有成功。
第二次……
也没有。
于是我还像之前做的那样,借助心灵力量拉开拉环——
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