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布伦纳博士接到总监控室的通讯。
我正埋头与那颗星星做斗争,试图在不破坏它的情况下把它拆开,我太想太想知道……
为什么它那么眼熟。
布伦纳博士低声与CIA调查员们说了些什么,然后走进里间,打断我探索的乐趣。
“他发生了点意外。是你做的吗?”他问。
我点点头。
“很巧妙,监控画面也没有发现任何破绽。我们询问了他,可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比如说,多出什么记忆。”
“等待是有必要的。”
我一本正经的解释,就像面包的制作需要时间发酵,控制一个人也是如此。
想要在原本的记忆中编织一段不存在但要真实的记忆,然后丝滑的嵌入其中……那更要像做手术一样精细。
慢工,才能出细活。
其复杂程度比直接弄死要大太多了,我故意抱怨道。
布伦纳博士取下我头上的心电传感仪,“会觉得吃力吗?”
“嗯,很辛苦的。”
小孩子不睡觉会长不高的。
想到指示清单上,要为那位虚假的研究员植入真实的研究员记忆,我忍不住问道,“爸爸,一个人是由什么组成的呢?”
“为什么会这么问?”
“如果说大脑中的记忆,构成一个人的思维模式和人格,当我将某个关键的记忆替换、或者全部修改,他还是原来的这个人吗?”
如果我给他植入真正的研究员记忆,他还是原来的自己吗?
“很有趣的问题。”
回房间的路上,他向我讲了一个小故事。“在很久以前,也有人提出像你这样的问题——有一艘名为忒休斯的船,它可以在海上航行几百年,但期间需要不间断的维修和替换烂掉的木板。当所有的木板都不是原来的那些时,007,这艘船是原来的那艘忒休斯之船,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
船。
那是什么?
我从没见过,也不知道它长什么样,但我听明白了他的比喻。
我回答:“是完全不同的船。”
布伦纳博士继续引导我,“那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同的呢?”
我想了想,“在取走第一块木板的时候。”
“如果用忒修斯之船上取下来的木板,来重新建造一艘新的船,那么两艘船中,哪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顺着他的思路,我陷入思考。
假设我将A的记忆搬运到B的大脑,B的记忆移到A的大脑,那么,谁才是真正的A?
没过多时,我感觉自己上当了。
这是一个无解的悖论。
谁是真正的A并不重要,无论我的回答是什么,布伦纳博士总能找到新的角度辩驳我。
太狡猾了,他在试图绕晕我。
于是我生气的瞪着他。
“你很聪明,007。”布伦纳博士目光怜爱地看着我,“你对忒休斯之船的定义是什么,将决定你的答案。是一艘船?还是无数烂掉的木板?但要记住——整体的,总是大于局部的。比方说,我们每个人都是那艘忒修斯之船,人体的新陈代谢无时无刻都在更替我们身体内的组织细胞,但在整体上——我们是谁,是不会产生变化的。”
……
布伦纳博士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7号房间。
星星往玻璃罐里一扔,我向后一仰,倒在床上。铁架子床吱嘎作响,房间清冷的光线穿过手指的缝隙倾泻在我的脸上。
左手微微合拢,好似我能抓住一团惨白的太阳。
太阳晃动着。
我盯得太久了,似乎眼里除了它的光芒,周围都开始灰暗下来,越来越暗。
愈暗,太阳愈闪耀。
愈闪耀,暗处愈深沉。
可我知道,我的左手腕内侧才烙着更深、更浓郁的黑色——
「007」
我是007。
是他掌控下的实验体No.007,布伦纳博士这样提醒我。
这是不管替换多少烂掉的木板,不管我怎么试探他的底线,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偏开头,抱着我的枕头舒舒服服滚了一圈,把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
这种事……我不是早就接受了吗。
·
我再次明确一个想法。
我需要让自己再、再聪明一点。
否则我什么时候才能不被布伦纳博士耍的团团转?
可我没有象征智慧的书。
只能从他人杂乱的记忆里得到一点我不知道的知识。
我就像一个在别人的心灵空间里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挖矿工,那些闪光又有趣的知识混在垃圾堆般的记忆里,像散碎的星光一样难得。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挑选的垃圾堆还不错,有时候……又格外嫌弃。
可恶。
为什么有的人,连一本书也不能完完整整的背下来呢?
在我名为给实验目标编织记忆,实则暗搓搓的划水寻找有意思的知识——简而言之,就是在翻新的垃圾堆时,我对外界周遭的感知度就下降了很多。
连什么时候彼得和011走得很近,布伦纳博士又暗中筹划了什么也不大清楚。
等我觉察到变化时,已经听到002将会得到一份政府部门的实习工作,即将离开实验室的传闻。
嗯?
我有些不确定。
难道是我错过太多前景提要了?
我开始利用「心灵视野」去寻找传闻的源头。在我隔壁的隔壁的对门的004和她斜对门005是这样讨论——
「爸爸」,在为我们规划未来。
CIA就是一个极佳的选择。他们是国家政府部门,需要招募一批具有特殊才能的超能力者,将提供超棒的工作岗位和专业培训,待遇从优,如果干的不错,还有机会带薪去国外旅游。
……已然成年的002受到布伦纳博士的重点推荐。
可把她们羡慕坏了。
“……”
我不禁张大了嘴。
霍金斯国家实验室,终于在布伦纳博士的带领下,迈出了成为邪恶的无政府主义中立人才机构,那最重要的第一步了吗?
把我们当做生物武器,输送到外面的世界。
了不起。
这不仅是实验室跨时代的一小步,也是002人生的一大步。所以,这就是他一大早神采飞扬,按捺不住得意对我眼神挑衅的原因?
我慢吞吞的咬了一口三明治,又端起餐盘中的牛奶含住吸管,深吸一口。
天哪!我居然开始怜悯起他了。
原来,他才是那个最早被「爸爸」放弃的孩子。
002的好心情,从餐厅一直维持到彩虹室,从彩虹室维持到训练室,直到布伦纳博士开始上课,才有所收敛。
我们安静等待着。
地面很凉,我忍不住将右脚放在左脚上。
CIA的调查员们,我的新垃圾堆,他们站在观察窗后面,看着布伦纳博士在漆黑的大理石地面上,一左一右用粉笔画完两个圆圈。
“今天,我们要来玩一个游戏。”
布伦纳博士不紧不慢的踱步,从我们身边走过,“游戏规则很简单——让自己待在圈里。如果你出圈了,你就输了。只有最后还站在圈内的孩子……”
他的目光亲切且暗含鼓励,平等的照顾到每一个孩子。
也像是在下一个诱饵。
一定要勾起所有人的兴趣才揭示他的奖励:“那个孩子可以获得一小时的自由时间,在彩虹室玩耍。”
真有意思……
自由时间。
我们被夺走的,又再一次被施舍。
我的「兄弟姐妹」,就像鱼一样只有7秒的记忆,啊呜一声吞下饵料,扑腾着水花被钓上来。
所有孩子的眼睛都亮了。
布伦纳博士很满意,开始点名——
“002,006,请上前。虽然你们要彼此竞争,但我希望,你们还是像平时做测试那样发挥,好吗?”
两个人点点头。
分别站进圆圈,训练员为他们蒙住眼睛。
“这一点很重要。如果你们让愤怒或者其他情绪入侵你的思维,你会失败的,我保证。”布伦纳博士转过身,视线从剩下的孩子身上扫过,又在我这个方向停顿了一下,意有所指,“能明白吗?”
好吧。好吧。我明白了。
布伦纳博士提前打预防针,堵住我自由发挥的借口。
看来我的进度,让他不满意了。
可是进度……
咳。
我在布伦纳时不时飘来的视线里,恍若未察觉般旁观002的表演——
他太爱表现自己了。
大概是知道有人在观察窗的另一边看着他,他甚至变本加厉地彰显自己光彩的羽毛,把一个又一个上场的孩子推出圈外,还一定要使出全力把所有人——不,是把所有和他关系一般的人毫不留情的摔出去。
看起来就很痛,我绝不想尝试。
但不管排在前面,还是排在后面,布伦纳博士总会叫到我,“007。”
我猜002一直在等这个时刻。
一洗前耻的时刻。
他握紧拳头,一副气势汹汹严阵以待的架势,彼得走到我身后,用白布蒙住我的眼睛。
上次与他的谈话才过了几天,我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点隔阂,让彼此变得陌生。
他果然生气了。我心想。
虽然有些垂头丧气,但我接受良好。
保持距离很好,对我、对他都有好处,他的好意……
只会使我动摇。
我不需要动摇,特别是不需要被布伦纳博士发现我还会动摇。
我打起精神,准备应付棘手的002。
“保护好自己。”
彼得在我身后说,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我以为……
他不会再和我说话了。
也许,他只有一点点生气?
有什么东西似乎被我放下,然后整个人变得轻松了一些。
但很快,布伦纳博士一声“开始”,我立即感受到002那如一面墙般的力量向我扑来。
不妙。
非常不妙。
纯粹的心灵力量对抗,不是我的优势。
我的力量和他的力量碰撞在一起,互相推挤、胶着……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我的战线已经从圆圈的中心滑到圆圈边缘,几乎要踩到粉笔画的那圈线。
再坚持下去,我就要流鼻血了。
我不想流鼻血。
训练室没有纸巾盒。
意志力一松泄,他把我推出圈外的那用力一摔——
多少带了点私人恩怨。
我揉了揉手肘,爬起来。
和之前所有的失败者一样坐在墙角。
之后就是002的高光时刻,没人能在他手上撑太久。
可把他得意坏了。
我几乎能想象得到他之后会如何嘲讽我,我得准备点能刺痛他的话,回敬他。
我暗暗琢磨着,回过神时,场上只剩下最后一个挑战者。
“011。”布伦纳博士叫到她。
在目睹了所有「兄弟姐妹」的惨状后,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做了足足五六秒的心理准备,才鼓起勇气走上前,一脚迈进圆圈内。
彼得蒙住了她的眼睛,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加油。”
这让我侧目。
不是因为彼得有了新的想照顾的孩子。
他总是这样,容易对弱者动恻隐之心。之前是我,现在又是011。大概这就是温柔男妈妈的天性,我心想。
让我侧目的,是布伦纳博士。
他下意识皱起眉,冷冷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彼得,看起来非常、非常不乐意见到彼得接触011。
彼得应该知道这一点。
他还是这样做了——在控制欲极强的「爸爸」的面前,为011打气。
是挑衅?
还是说,这是男妈妈的天性,他无法做到对处境堪忧的011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