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涯已经糊好窗纸,正往上头刷第二层桐油。
“大人!我们回来了。” 唯安蹦过门槛,回头将院门合上,身上多了个巴掌大的荷包,里头装满了陈珠玉塞的蜜饯。
“欢迎。” 望涯笑道,灶台旁的小火炉上正煨着药汤:“谭八,去把那些喝了。”
谭八应了一声,又听望涯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再不回来我都要去寻你们了。”
唯安挽起衣袖开始给她打下手:“魏大人的夫人陈娘子留我们说了许多话,还有很多吃的,还说晚些时候来看您。至于那件要紧的事儿,倒是没有答复,可我看着应该是听进去了。”
望涯点头,一旁的唯安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抬手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问:“我们为何要这样做?” 望涯想做事,怎的不大刀阔斧直接干,反倒要这样委婉,幸好魏冰还算和善,若是换了其他人,到年末的考核恐怕不会太好看。
“我被贬得突然,就怕有些人起疑心,容易打草惊蛇。” 望涯将最后一角窗纸涂上桐油,后退几步看看全局,这才满意地放下物件:“好汤需要慢火炖。”
唯安恍然大悟,忽然觉得自己多嘴,窥见了什么天大的事:“大人恕罪,我不是故…”
“那是什么?拿来我尝尝。” 望涯‘劫’了唯安的蜜饯,还要回头看谭八有没有好好喝药,直到看着他把药渣倒出来开始涮药罐,她将荷包还给唯安:“对于你们,我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到了傍晚,杜五带着两盘菜以及一盅炖得发白的鱼汤过来了。
“望主簿,这是魏老爷送的,魏老爷还说,您水土不服,该吃些清淡的养着,按理来说也该好好歇上几日,可县衙事务繁忙,让您明日按时应卯。”
望涯应下,送走杜五后,把门一关,三人饱餐了一顿。
“你很喜欢这坛咸菜么?” 望涯给柴房挂上一道门帘,实际上并不能算是门帘,只是块由几件烂衣裳缝合的布,夜里再拿石头压住底下,勉强能够防风。
谭八在一旁扶着望涯脚下的凳子:“我怕有人来偷,从前在京城里都有人偷我的菜,如今这里更加穷苦,我担心万一咸菜被偷了,大人又吃不惯这里的吃食,那日子才是难过呢。”
望涯沉默半晌,从凳子上下来,幽幽地道:“这里是县衙,谁敢造次。” 谭八将凳子放回屋里,转而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给望涯洗手,望涯仔细抠着指甲,边说:“我没什么吃不惯的,也不能吃不惯,你们呢?”
谭八连连摇头,唯安恰好从马厩回来,怀里抱着张少卿那副不值钱的墨宝:“就今日的吃食来看,没有吃不惯,倒是有点吃不够。”
望涯一笑:“那明日我再买一挂鲳鱼,这样县衙里就有四个鱼丞了。”
唯安咯咯笑着,一边推开房门,屋里尚未点灯,却有明亮的火光,她停下脚步,昏黄的烛火跳跃着,牌位上的名字也忽明忽暗。
唯安将东西搁置在床底下的那口烂箱子里,接着拍拍身上的尘土,走到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
……
魏冰起了个大早,此时正在院子里走四方步,嘴里还念叨着:“不应该啊……”
陈珠玉在门槛前摆了张条凳,坐在上头绣花:“别念叨了,你不是盼着能有点事做么,如今有了,却还畏首畏尾,叫人看笑话。”
“威县的事就算是大案,也从来不会叫上我,其中必定有鬼。” 魏冰停下脚步,目光朝威县的方向望去,看了半晌,却也只能看见一堵发霉的院墙。
“老爷,前头望主簿正侯着呢。” 杜五提着恭桶路过,留下这句话,以及一阵缥缈的异香。
魏冰一咬牙,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
来到正堂时,正瞧见望涯站在月台正中低头数地砖。魏冰来不及完成昨日对唯安许下的承诺,边往外走边道:“你来了就好,我要到府衙去,这阵子县衙就交到你手里了,凡事同其他同僚多商议。”
望涯跟在后头:“这么突然?”
“我也不知道。对了,快到渔禁了,你写张告示贴出去,再有登记渔船,去找老关拿册子,照册子上一一核对,每一艘船都要记,记完拿着核对后的册子找巡检司,交给他们去巡。渔禁期间那些疍民多少会生是非,你多留意,最后核查一遍户册,该徭役的就给安排了,南边的河道得疏浚,堤坝也得加固。至于刑狱,想必你会更熟悉,但我还是得说一说,此间百姓穷苦,就算犯案,大多也是为了生计,有时不必太过严苛。”
一通话说完,魏冰已经一脚迈上马车,第二只脚迈上去后,他又说:“府衙的事来得太匆忙,否则我不会把这些事务都压给你,现在同你说这些,并非是全都让你做的意思,你是主簿,我不在,县衙就归你管,你得知道手底下人该做什么,倘若底下人不服,就去找我夫人,她定会为你做主。”
魏冰来也匆匆,去更匆匆。
望涯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脸上露出了奸臣般的笑容。
这旭间县,是她的了。
于是一抖衣袖,大步流星迈过门槛,干活去了。
魏冰口中的老关,名为关大雨,是县衙的押司,他爹以前也是押司,据说阿翁也是,像爵位一样一路传下来,等他干不动了,这个位置也会是他儿子的。没有主簿时,文书就是由他打理。
“呀,这就是望主簿罢?在下姓关,名大雨,是县里的押司。” 关大雨姗姗来迟,还没进门就看见屋里有个青色的身影,走近一看,只觉得年轻得像新生的小鸡,这样也能当官么?
望涯颔首。
关大雨拱手,又问:“望主簿有何吩咐?”
“魏大人到府衙去了,留下一些渔禁相关的事宜,我初来乍到并不熟悉,劳烦您带我理一遍,再将往年的文书翻出来,我好办今年的事。” 在此之前,望涯先去找了县尉,可没见到人,就折返想看看文书,才停下脚,回身就看见了竹竿一样的关大雨。
关大雨应下,开始在架子上东摸一个,西拿一个,很快,桌案上堆了座小山坡:“魏老爷怎的到府衙去了,是有什么要事?”
望涯随手拿起册子翻看,不答反问:“魏大人上回去府衙是因为什么事?”
“年关时去扯皮税务。”
“去年欠收了?”
“是,刮了几场台风,日子很难过。” 关大雨已经在县衙很多年,待的时间甚至比魏冰还久,对那位传闻中的县令也很熟悉,自认见过了大风大浪,面对这位新来的主簿时内心也毫无波澜,甚至懒得探究她是怎样一个人,或者是怎么当上官的,他只想再干几年,最后把屁股下的凳子传给他家大郎。
接下来两人决定暂时放下去年的欠款,开始研究今年的渔禁该如何布置,如何调税。
直到正午,饥肠辘辘的关大雨终于得到片刻喘息,撒开腿往家里奔。
望涯则收拾好散乱的桌案,在心里从头理了一遍方才新学的东西,这才关门出去,却不是回去吃饭。
“哟,主簿?”
她还未到县尉廨,就迎面撞见一位石敢当模样的男人,昂首挺胸的,一身戾气,这样的人偏偏还是笑着说话,看得人汗毛直立。
来人拱手:“我是叶春,县尉。听说你去找过我啦?实在抱歉,一早就巡视去了,昨儿也不巧,休沐,否则定是要到门前迎接你的。” 实际上昨日他就在县衙前,亲眼看见望涯下车,还知道她带着两个小儿,其中一个还是独臂。
望涯回礼:“叶县尉这般勤勉,是百姓的福泽。”
叶春道:“少说酸话,走走,到我那儿吃饭。”
两人推托一番,望涯终于落败,由叶春带着走了。
“你少小离家,家中父母一定很担忧吧?” 叶春走在前头,峭壁一般的后脑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望涯不觉发笑,哪有人是这样套话的:“我自幼父母双亡,否则也不会只带两个小书童来这。”
叶春长长地哦了一声,终究是图穷匕见:“听说你的老师是大理寺的张少卿?”
望涯点头,顿时愁上心头,几欲流泪:“大抵是吧,自从闯了祸,老师就失望至极,不常教导我了。”
叶春回头,见她这般模样,不觉撇了撇嘴,心道以为来了尊佛,原来是座泥菩萨。接下来的饭吃得也没什么滋味,可也不能坐着吃干饭,心思一转,就转到魏冰头上了,叶春嘬了两口筷子,将脑袋一沉,故作神秘地问:“你知道咱们县令到府衙去做什么吗?”
望涯摇头:“不知。”
“朝廷打算再组一支巡逻队,沿着奉岳府的海岸,一班倒一班,要把海寇杀得更彻底。” 叶春说着,脸上越发神气,仿佛掌舵巡航的人是他,而窝在小县衙里抓小偷的另有其人。
此话一出,望涯就明白魏冰的脸色为何不大好看了,既然是沿着海岸巡逻,那海岸上的县衙就一定得多加些税收了,可旭间县去年都欠收,今年的税看起来也不大可能收齐,况且往年,朝廷在清剿海寇方面的支出大多都发给了威县,按理来说,在组巡逻队这件事上,威县应该挑大梁。
然而这样一来,威县的油水就少了,少了怎么办呢?捞一些补上。
魏冰大抵就是这样被捞过去的。
见望涯不说话,叶春更加得意:“吓着了吧,我得提前知会你一声,这里的海寇不比寻常匪徒,他们下手格外狠毒,简直不是人。就在上个月,那时候你还在路上呢,威县又有海寇上岸,焚屋掳人,尸浮遍海。不论老少妇孺,一概把脑袋砍下,用网子兜起来,拖回船上,再挨个拿出来挂在左右船舷上。等巡检司的赶到,他们早就没影了。”
望涯放下筷子,抬眼看看叶春,也沉下脑袋发问:“为何会这般凶残?从前对海寇的罪行也有所耳闻,却没听过这样的行径。”
“这就得问巡检司了,一次除不净,就一次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每每卷土重来,必然会变本加厉,从一开始的掠夺财物,到现在,已经是挑衅,是蔑视朝廷了!”
饭后,望涯回到主簿廨,而关大雨又一次来迟。
两人继续理清渔禁事宜,外头风云突变,不一会儿就下了雨,然而眨眼间又停了,只是乌云始终盘踞在上面。
“叶县尉难道还行巡检之职吗?” 望涯抬头看向屋外,雨是停了,可檐下还在淅淅沥沥。叶春此人,虽是文职,可浑身武气,倘若挥拳过来,她不一定能够抗住。
关大雨停笔,他明白望涯的疑惑,于是答:“这倒没有。叶县尉祖上曾是武官,自幼也习武,善骑射,就算现在是县尉,也还勤于练武,手段比巡检还厉害些。”
望涯点头不再接话,写完一张告示后递给关大雨确认,关大雨点头,将告示拿了,出门找人抄录粘贴去了。
望涯起身,伸了伸胳膊腿,忽然想到什么,连忙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找来谭八:“今日吃鱼,你拿些钱到渔街去,往里走,找到一个同你们年纪相仿的孩子,在她那儿买。”
唯安忙不迭搁下手里的纸笔:“我也去!”